引導者經歷過肉體死亡時靈魂的無知與恐懼,所以以親人的形態出現,是有助於消弭死者的防衛與驚慌的。當我理解到他的身分和工作時,便朝他伸出手來──我發覺我的手已很模糊了,只是一道延長的白灰色暈光……

 

 回魂書

   意識到死亡時,身體已停放在祖母去世時的房間裡。正午的日輪,強烈照射在外面的稻埕上,將白色的水泥地面折映出刺目的反光。然而我的四周卻是一片漆黑。那種黑顯得十分混沌而詭異,如調色失敗的濁劣陰影,且如暗潮般毫無規律的在身邊伏動著。因感覺到被黑禁錮而失去離開的自由,我急欲掙脫,但一股更大的窒壓感縛得我無法動彈。掙扎的結果只讓我更像個笨拙的嬰孩般焦躁地扭動著,如被困縛在一個又厚又悶卻極富彈性的巨繭裡,然而,一股沉香竟能悄悄襲進這厚重的皮囊,如沉緩肅穆的梵唱,使我平靜了些,也終於能有些思考。


  為什麼離不開這個臭皮囊呢?我想起羅桑倫巴的書上曾提到,人的靈魂與肉體乃藉由一條銀帶連接,它位於臍帶的位置。據說,銀帶可以在瞬間無限延長,所以靈魂離體時可以跨越時空、穿梭古今,當意識浮現時,銀帶便在瞬間縮短、將靈魂帶回肉體。我忍不住要藉這個機會看看銀帶長什麼樣?是否如一條細如蠶絲的光束?或是薄如蟬翼的白色纖維?但我被縛在一個平面上,我甚至懷疑我是否還有高度?如果靈魂狀如光暈,那還有什麼可以將它綑綁?如果它可以跨越時空,為什麼我卻困於現在?如果靈魂可以隨時離開、隨時回來,我又在費個什麼勁兒呢?難道將我緊封在此的是自我意識?還是蒂固根深的觀念?若真如此,那只消換個方向、轉個念頭不就成了?然而,當我思及此並努力轉換時,才發現那近乎是不可能的。我的靈魂像一塊被混合凝固的堅硬石塊,意識和觀念早已占領了我,我是否將因此而隨著肉體被埋葬?被迫在潮溼陰暗的泥土裡目睹蛆蟻蝕身、肉體腐敗的過程?思考並沒有讓我免於焦躁,我感到憂慮。

  憂慮是一種更深沉的顏色,它將我的未來暴露在不確定的恐懼中,潮濕腐臭的氣息逐漸將我浸透,我知道我仍在祖母的房間裡,尚未被埋葬。但真正的死亡也許就在下一秒鐘出現,在還沒能找到離開的方法之前,我的時間顯然不夠,我想到凡事隨緣,但已死亡的我、似乎也失去了放棄的權力……

  我想放棄,但幽暗的陰影中,我察覺到在我腳邊的位置有某種類同我的物體存在,那是一團沒有氣息的透明光暈。那物體仿如虛擬的光影投射在幽闇的微塵中,呈現出如雪地反光般的銀白,並逐漸向外擴散而淡隱入黑暗中,最清晰的部分是他的臉,我認出是去世多年的大堂哥。異域重逢,我應有如釋重負的欣喜,然而此刻,從人類所有關於情緒表情的形容詞中,我找不到一個適用於他所給我的感覺,我了解到屬於人間存在過的關係,已然在告別式結束時畫下句點,如今他以悲憫的姿態超脫世間所有的情慾愛憎,在此間實踐另一階段的課程──引導者。

  引導者經歷過肉體死亡時靈魂的無知與恐懼,所以以親人的形態出現,是有助於消弭死者的防衛與驚慌的。當我理解到他的身分和工作時,便朝他伸出手來──我發覺我的手已很模糊了,只是一道延長的白灰色暈光,我感到有些悲傷。據說神佛呈現的「氣」是純淨的金黃色,宅心仁厚或智慧尊者所呈現的顏色雖不盡相同,但都會是令人感到舒適寬心的澄淨純色。然而我的顏色,竟如被稀釋過度的墨汁,在尚未調勻之前便加入了過多的洋菜粉,凝滯成一團混濁曖昧的晦灰,顯然在世時的我,心並不乾淨,但現在的我也來不及修養心性了,只得勉力地試圖將手突破壓力的滯阻,突然間,一股能量從他的方向傳到我的手上,頓時我如蟬脫殼般抽身一躍而出,完全離脫了被束縛的滯困,像因窒息而瀕臨死亡的人驟然嗅吸純氧般飄然,我終於擺脫了囚困我的肉體,如逃離籠囚的小鳥飛進自在無邊的極樂空間,只是,自由的喜悅竟短暫得令我頹然。

  當我還是人時,我能呼吸吃飯睡覺,每天為生存而工作,為家人而擔憂,為愛與被愛感動,並努力讓自己成為一個好人。但現在的我將往哪裡去呢?失去了下一步,自由的靈魂又有何意義?

  然而,最讓我迷惑的,是我仍有的意識──我仍清楚知道肉體被置放的地方、我記得老宅院裡度過的每一個夏季,還有和鄰居大伯閒聊時突然竄出的雞鴨,甚至,我想像出父母蹲在地上為我焚燒冥紙時的心情……,原來,選擇離開並不難,難的是放下。我突然明白死亡的過程就像一場儀式,要放下就必須完成它。

  追隨引導者幽忽的光影,我離開了祖母的房間。由於仍無法確實地覺察靈魂的性質,所以像被拌攪而鬆脫的遊魂拖曳著,穿過正廳大門,來到烈日下的門口埕──奇怪我並不懼怕陽光,此刻引導者仍存在於我意識到的範圍內,像透過某種無形的管道溝通,頓然使我有了然於胸的領悟。

  ──我的形體緩緩地停留在地面上方,手裡突然執著三炷香,像聽見某種聲音的指示,我朝門牌樓的方向跪下:感謝上天保佑,讓我在人間衣食無慮、平安無憂……。繼而我反身朝家宅正廳跪下:感謝家宅庇護,使我免受風霜雨露,身得安棲之所……。再起身,我在祖宗牌位前跪下:感謝劉氏家族,賜我於人間有姓,得名義存世,在此告別……告別?我突然驚恐地醒悟:原來──我、已經死了?真的死了?再也不是人了?告別列祖列宗?那意味著死後的靈魂再也不屬於這個家族,與他們的關係將全然斷絕了──包括與我摯愛的父母?

  在覺察到死亡的真正面貌時,才發覺死亡本身並不可怕,令人畏懼的是死時的殘念。除了無法斷捨與至親之間的愛戀外,有一種更深的恐懼如囓齒啃噬著愈漸清明的意識,一波兇猛急湧的暗潮漲滿我所有的思緒──活著的時候,我做了些什麼?又留下了什麼?過去的人憑著成就或著作在後世留名,而我憑什麼證明我的存在?我就這麼渾渾噩噩、一事無成地白來人世一遭了?下輩子要等多久?下輩子我還會是人嗎?萬一沒有下輩子呢?如果有也將會是個截然不同的世界了……思及此,我明白人死後一切都來不及了……終於我絕望地跪倒在地上,仰天、無助地痛哭了起來,淚眼中,極光眩目的白色天空,仿若浮世的另一面鏡子,意識的迴光從多年沉睡的靈魂中,返照出鏡華中另一個可期的世界……。 ●



    --本文刊於92年10月15日自由時報自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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