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碰碰碰」巡警打門聲甚急。

「碰碰、碰碰碰」這時巡警已經有點生氣,很猛的用腳踢了幾下,只聽得乒乒乓乓的一陣亂響,兩扇破門都倒在地上,裏面一個四十多歲的男子,面色金黃,四肢消瘦,帶著呻吟的聲,慢慢地一步一步移出來看,「到底是誰,這麼鹵莽,便是要拿去頭(殺頭),也無須恁般著急。」

他一面行,一面口裏這樣說。他自幾日前就病倒在床,現在還發著三十八度熱,他見這光景,心裏著實懊惱,他覺著手足震顫,心實撞突。他已經無力行動,並且也說不 出話,把身子挨在壁邊休息了一會,又掙扎一番,徐徐的行了幾步,好容易才到廳上,他探頭向外一望,見一個巡警怒氣勃勃站在門前,他登時把頭巾脫下,裝出笑容道:

「哦!我道是誰?原來是大人來嗎?大人!請坐請坐。」

他彎下腰去把倒在地上的破門,拼命的拖在一旁,拿出一隻椅子,放在正中,又向著巡查點了幾次頭道:「大人請入來坐。」

巡警半聲不響,眼睜睜看著他,約有幾分鐘久,才踏進門內,用著很嚴厲的聲調問:
 
「你怎不開門?」

「我是病著行動不得,所以慢來一點,請大人恩典。」他說了頻頻點頭。

「胡說!你是故意不開,我曉得哩。」巡警說著,愈顯出不好的臉相。

「大人!冤枉!我是病得太厲害,不是故意不開。」說時他又請他坐椅。

「你叫何名?」巡警問。

「林老賊。」他應。

「你就是住戶林老賊嗎?」

「是。」

巡警:「你白天關門,定是吃阿片(鴉片),或賭博。」

老賊:「大人!冤枉了!我無吃阿片,我實在是病得太利害。」

巡警不待說完,直入臥室,見黑暗的房裏,也無賭博,排著一張竹床、和一隻破棹櫃以外,並無什麼。就去掀開櫃門一看,也沒有什麼可疑,乃轉身出來再問:

「你做什麼于紀(工作)?」

老賊:「我做小工。」

巡警:「你一家幾人?」

老賊:「三人,一個女兒,一個妻子。」

巡警:「那裏去?」

老賊:「妻田裏去,女兒去洗衫。」

巡警:「你女兒叫什麼?」

老賊:「叫做不碟。」

巡警:「叫你女兒來,去!快去!」

老賊行了幾步,看看遠遠站著一個孩子,他就十二分勉強,連喊了幾聲:

「囡仔(小孩)囝仔,你去大溝墘叫我不碟緊緊(趕快)回來,說,大人來對戶口(查戶口)。並向店仔賒一包番仔煙(洋煙)。去!大步走(跑)走!」

只見那小孩子飛也似的跑去了。他回過頭來,他覺得身體有些支持不住,他因為巡警不肯坐下,也不敢隨便就坐,他接連病了幾天,今早又站了這麼久,他已經再無力氣站著,就再把椅子放在巡警的跟前道:

「大人!請坐片刻!我女兒快要到了。」

巡警這才方始坐下,老賊好像從肩上卸下重擔一樣,趕快也就坐在一隻很低的椅子上。巡警明知他是疲倦極了,偏偏一刻也不放鬆,還緊緊地查東問西。不一會,老賊的女兒來了,老賊指著不碟道:

「這就是我的女兒。」

他又向女兒說:

「來!快請大人吃煙。」

不碟臉上發一陣紅,低著頭,行近前去,似很羞澀的樣子,請巡警吃煙。巡警一見了不碟,像中了魔術一樣,把先前的橫肉面都翻變了,眼巴巴看著她。他見不碟雙手捧著煙,他便伸手接過一支,不碟父親叫她擦火,巡警把煙條放在口裏,伸頸去不碟的手中引火,不碟正在羞愧的不敢抬頭。他故意把頸伸長些,他的臉恰好和不碟的臉,打個照面。他發了獃笑,眼時刮著不碟,不碟於是扭轉頭就走入房裏去。他喊:

「別要走,現在要問你,你幾歲!何月何日生?」

「十七……生年月日……不曉得」不碟在吞吞吐吐的說。

巡警裝瘋獃笑道:

「Kanrin-Lau Bu(幹恁老母)這麼大的年紀,不曉得生年月日,你不是小孩子呢!看看!胸前掽掽(鼓鼓)呢!肚子也是大大呢!Kanrinnia(幹恁娘)。」

不碟即時雙頰紅得像蘋果一般,回過頭去,不知口裏在罵什麼。這時老賊也瞪一瞪巡查,欲笑非笑。巡查也注視著老賊笑問:

「你曉得嗎?」

老賊搖搖頭道:

「我也不曉得!」

巡警:「你們統是這樣,使不得!要是別人家就要罰金呢!她是正月十五日生的,以後要牢記著,曉得嗎?」

老賊連連點頭:「曉得曉得。」

他再指著不碟喊:「喂!你仔!曉得嗎?」

不碟毫不睬他。

巡警又向老賊道:「你的女兒還未出嫁嗎?快把她嫁去好!女兒大了會做出不雅的事。」

老賊搖頭微笑道:「我這個女兒是很乖巧的,斷沒有這煩惱。」

巡警露出討人厭的笑容。不碟見他在說笑話,表示十二分不願意聽的態度,悻悻而出。巡警於是也就起身要去,老賊還裝殷勤留他坐,他比初到的時候很和靄的稱謝而行。

將近黃昏的時候,不碟的母親挑著一擔蔗葉回來了。他放下擔子,呼呼氣喘,遍體流汗,她摘下戴在頭上的竹笠,當作扇子在煽風,他入內去看她的丈夫說:

「好了些。」

她伸手在他的額上摸一摸道:

「現在沒有熱了,王爺公保庇你快好,不碟要招婚時,買一大付牲禮答謝。」

她的丈夫叫她不要在旁唸著,要去向王爺祈禱!她依了丈夫的話,就去洗臉換衣裳,來到廳上,燒了一條香,朝著棹上的王爺,雙腳齊跪下去,口裏喃喃不知在說什麼。不片晌,她起來,又向丈夫的房裏去,問他要吃東西不要?她的丈夫說剛剛吃完了,她於是招呼女兒一同去吃晚飯。


那巡警名叫岡平,原是個好色之徒,每見了有幾分姿色的婦女,他就百計圖謀,靠著他的威權,被蹂躪的女子,沒一個敢呼聲嘆氣。他這番從水裏坑(水裏舊名)轉到這裏來,聽說也是因為姦淫的事破。當他在對戶口的時候,發見有年少的婦女,必招來親眼看過,開心玩笑,所以他到這裏不多日,就曉得不碟是最漂亮的。他實在被不碟迷倒了。他回去的那一夜,想像不碟胸前翹起的雙峰,纖細的腰圍,肥大的臀部,他恨不得即刻把他緊緊摟抱在懷中。他就自思道:

「不信在這麼一個廢墟似的荒村,又是這麼一個獃頭獃腦的老賊,會生出這麼一個天仙似的女兒。」

他以為民族的融和,除非從這班女子做起,是無望的。「本地人要我們親切,若非待這班臭男子都死了,把這班女子一個個都變成了像不碟一樣的美麗,確沒有實現的一日。啊啊,我若得和她親一親吻,也不辜負我來做這任官。論理,她也應該把她的肉體獻給我才是。我是優秀的民族,又是現任的地方官,這管內,誰的勢力會壓倒我呢?」他這樣地胡思亂想,直到了雞啼二落,才鼾聲如雷的睡覺了。

隔了八九天,岡平又想起不碟,他剃一佛臉之後,對著鏡子照了好久,裝出種種的臉相,較量那一種令人可愛,他於是戴起帽子,佩著腰劍,抱著一本很厚的戶口簿,出門而去。他先到地保家裏坐坐,假意查問管內的人情風格,他終於問起林老賊的事了。

「林老賊因何叫這名字?是不是小少的時候愛做賊?」他問。

地保哈哈大笑道:

「不是!鄉下人,名是胡亂叫的,沒有什麼意思。」

「他的女兒很漂亮呀!常有幾個少年出入他的家裏,是不是在賣淫?」

隨時(立刻)他現出要保正回答的表情。保正搖搖頭道:

「那有這事!她是極好女德,她的親娘也是正經人。我們臺灣人,非十二分不得已,斷沒有做這下賤的事。我常聽人家說『你們貴地人,稍微艱難度日,就把妻女去典當 』當真有這事嗎?」

岡平支吾了半天,還說不出,終於含含糊糊道:

「沒……有這……事。」

保正也點一點頭道:

「沒有這事才對,世上那有這種不顧廉恥的人呢?我往往聽過人家說那樣話,我實在也不相信。」

岡平說:「是!是!」

他把一杯茶喝完了,辭別保正,取路直向不碟之家而來。他一路道:任你怎地正氣,我有職權在握,不怕你不從心聽命,妙在她的左右都沒人家,也是便宜於我行強一點。他心裏正在這樣計較,早己到不碟的家了。

他喊聲:「有人在家嗎?」

只聽裏面一個語言清脆的人應著,早已料是不碟,忽而見她露半面問道:

「什麼?沒人在家呢。」

岡平道:「叫你父親來!」

她道:「我父親去外地方做工了。」

「那末叫你母親來!」

她道:「我母親不知走那裏去。」

岡平搶近前道:

「胡說!你當先引我去房裏看看!」

「要看你自己去看!」不碟應。

這時岡平和不碟相離不過咫尺,他現出不自然的微笑,他臉上漲紅,呼吸緊促,便伸手去抹不碟的粉頰道:

「你美人呀!你不要怕我!我和你相好。」

不碟見他來意不善,登時滿面飛紅,格開他的手就要逃走。岡平順勢向她的肩上一兜,一手很緊的將她抱住,一手去遍體摩娑。不碟原是個柔弱的女子,如何掙扎得開。她也害怕,也發惱,她放聲大哭叫:

「阿母呀!救人喲!」

岡平不慌不忙,就抽出佩劍威嚇道:

「你再聲張,就把你殺死。」

他拼命的把不碟施倒在地。不碟為這一驚,更加悲鳴,她到這時已無暇計較利害, 也不辨別生命和貞操的重輕,更不覺著死的可怕,唯有聽本能的驅使。但她的本能是迫她哀號悲鳴而已了。

這時厝後的犬,很獰惡的狂吠,豬也吱吱的走來走去,岡平見勢不好,知道難以下手,他怕走漏了風聲,快快的把劍收起,裝出笑臉扶起不碟道:

「我是和你玩笑的,可別哭!再哭就縛去衙門。」

說時,他從褲袋裏抽出一條繩子在弄著。不碟乘隙亡命的奔入後房,把門緊緊的關住,她還怕岡平再闖進去,雙手很出氣力的支撐著,但她不知道岡平已走去了。

岡平見不碟逃脫,也就整整衣冠,很敗興的出去,他一路想:「啊啊,今天大失敗了!一塊肉已經落到手,又白白地失掉去,我萬不想到她會這樣乖張!早知如此,就不該著急至此!要是她向母親說明,一傳到外邊去,豈不笑話?並且她的母親也未必就肯放我干休。是了!怕她則甚(怕她做什麼)!除起她,誰可作證?不鬧便罷,鬧則教她知道我的利害。」他計算已定,把這件事早已拋到天外去了。


不碟在房裏只是戰慄,她的憤慨心,都被恐怖心捏奪了。她回憶先前的光景,她的心頭跳動的幾乎要破裂,她重新喚起一種羞恥心,想一被外人知道這事,再有何面目和人家相見?雖明明保持著清白,然而當今的世界,都是喜歡造謠中傷,誰肯相信?她想向母親說明好?還是不說好?要說,卻怕弄揚風聲,不說,白白被這斬頭犯欺負,又不甘願。她正在忐忑不安的時候,聽她母親回來了。她連忙開門出來,她呆呆地注視著母親。她的母親見她有點慌張,神色也有些變異,她並察出女兒似有欲說而說不出的話。看看女兒的上下,發見衣裳都汙穢了。她心裏著實疑怪,終於問道:

「不碟!你的臉色似很不好,鬢又亂了,衣裳也汙了,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不碟被母親這一問,不禁淚下如雨,悲悲切切地哽咽起來。她的母親愈緊急追究, 不碟於是把剛纔受了侮辱的情節,從頭告訴到尾,她的母親沈下臉來罵道:

「莫不是你的痴情憨態,被他看破,不然,他做官人,怎敢這般無天理?我往常教訓你凡事要正經,正是怕你弄出這種醜聞,你也不想我們是窮人,你又生成有這模樣,已經會惹人怨妒,再戲謔些,人們就要起了無良。貧窮人,多做一點工課(工作),多賺幾許錢,是頂要緊的,你偏整天在對鏡掠髮,裝得成什麼鬼,現在可就好了!我的名聲統統被你這賤人累壞,我再有何體面去見人?」


她指手畫腳的罵得發性(發脾氣)了。她見女兒在哭得像淚人兒一樣。她不一陣心酸(不禁一陣心酸),也啜泣起來,她轉想女兒平素是很沈著乖巧,這番那裏會有錯,一定也是那個吃人吸血的短命虧心害理,欺侮善良的百姓。她不管三七二十一,直奔地保的家裏來,從頭至尾訴給地保聽。末了,她咬牙頓足道:

「地保!清平世界真是豈有此理?我們也不是花間妓女,他敢這樣酷刑(狠毒),你想這狗官該死不該死?地保呀!你要替我作主!」

地保見她滿面噴沫,手足戰抖,知她正在激昂的時候,乃叫她坐下,想了一會道:


「你慢慢地聽我商量,當今是他們的天年(天下),我們不合(不巧)頭戴伊的天,腳踏伊的地,凡事要認輸鬮。古人說,世事讓三分,天寬地闊,他們官官相為(相護),莫說你奈何他不得,便是有二十個的我,也是無奈他何!況且這事也無第三人看見, 假如你要告訴,有什麼可靠的證據呢?世俗說不怕官只怕管,要是告他不起,你要何以自處呢?依我想,只好推作不知,以後小心一點,別無良法。」

不碟的母親,似很失望的樣子道:

「然而若果這樣白白被他欺負了,難保他不再有第二次呢?」

地保道:「他再敢無禮,那時當別講方法,他便向他的祖公借膽,也未必敢橫虐至此。」

不碟的母親搖搖頭嘆一口氣道:

「做人像我們這麼不中用,真是不可活在世上呀!」說罷潸然淚下。

又經了七八天,正是春季的大掃除,不碟的父親也回來,他們夫妻倆,也沒說閑話的工夫,各自分頭去打掃,他們怕岡平尋隙,特別打掃的乾淨,看看日已向午,老賊有點倦了,就先抽空去大樹下休息,不碟的母親也去汲水,只剩下不碟在家裏炊飯,也是合該有的事。剛巧這時候,岡平又單人獨馬,手執籐杖大搖大擺而來,他也不聲張,橫行直撞,到了炊飯室,他見不碟雖然蓬頭跣足,別具一種風致,他探首向外一望,見沒有什麼動靜,他就笑嘻嘻的走近前,伸手去撫弄不碟的雙乳,不碟正在欲逃不得,窘迫萬狀的時節,恰好她的母親回來,親眼見這光景,她那裏按耐得住?她指著岡平大聲就嚷:

「你做官人,好無道理,敢青天白日,三番五次來蹧蹋人家,你和我在眾人的跟前理論去!」

她伸手就去抓他的襟前,硬要拖他出來。岡平初先還是獃笑,勸她不要認真!及至見她吵嚷得愈起勁了,幾個小孩子也在外邊探頭探腦,他變羞成怒,一掀手就把她推倒在地。他乘勢揮起籐杖,很兇的連打她幾下,又踢了幾腳,可憐她掙扎不起,只在地上亂滾,帶啼帶罵道:

「你這路傍屍……無好死的斬頭犯……侮蔑人家的女子,更加橫惡打人,我今日不和你見個死活,要這老命何用?」

她被不碟扶起,她又不顧命的又搶前去抓他的臉,這時岡平又把她格開,翻倒在地,只聽得一句哎喲!她昏過去了,不碟驚得面如土色,出去連喊:

「救人喲!救人喲!」

這時岡平儼然像凱旋而歸的戰士,揚揚得意而去。

不一刻,不碟的母親甦醒過來,見丈夫和女兒正在給打胸灌尿。

她告訴左腕被打斷了。她似十二分忍不住痛苦的樣子,放聲號啕大哭起來,……罵道:「無良心短命你無好死呀……斬頭呀……鼓脹(脹肚子)呀……」

她接連的罵了又罵。

滿庄裏的人都三三五五而來,他們看一看,只有搖頭而已。有的說要請拳師接骨,有的說去診斷告訴,要有說扛去郡衙裏見官,議論紛紛,不知所從,老賊長嘆了一聲道:

「沒有錢,就做不得事!」

忽從人叢中飛下一張十圓的鈔票,又聽見一人道:

「你儘管去診斷!一切費用,有我支理。」

眾人看他,不是別人,原來就是張糞斗,他的家裏也很富有,他自小也讀過幾年學校,他在這庄裏,算是曉理的一人,當下眾人稱讚他一番。老賊再三不敢受,被眾人苦勸一回,方才收了。他問:

「要去那裏診斷?」

糞斗道:

「去公醫處。」

他又問:「診斷了後呢?」

眾人齊聲道:

「告訴去吧,至少他也要免職。」

他隨口道:

「萬一若無免職,如何是好?」

他眼睜睜看著眾人。眾人也呆呆地看著他。

「唉!依我想,我須守己安分,我……是無用的人……平生又未嘗見過官,不如……」

老賊在口裏含糊地說。

只聽見他的妻用著很無氣力的聲調道:

「喲!你真不中用!虧你做男子!難道你想要做彭祖(古時長壽之人)是不是?」

老賊一言不發。她經一會兒又道:

「女兒被欺負了一次又一次,妻也被打折了腕,別人家見了尚不平,你反而無事人一樣,咳!你真是……泥土糊不上……壁(不中用)呀!」

她已經再說不出了。她的眼淚紛紛落下,很悲傷地嗚咽起來,老賊依舊默無一語, 眾人眼灼灼的注視著老賊罵道:

「哼!不長進的男子,一歲是死,百歲也是死……。」

老賊坐在地面,雙手抱著雙腳,頭靠在膝上,淚眼模糊,只是長吁短嘆。不碟也在一旁淒泣。知高嬸九母嫂也禁不住地抹著同情的眼淚。糞斗忍不住高聲喊:
 
「老賊!若不去告訴,也要請個拳師快來醫治,徒哭是無益的。」

老賊抬起頭來觀察眾人的臉色,然後凝視著他的妻子,似要得他們贊聲道:「是! 去!去請拳師!」的樣子,然而眾人都不願意這麼說,忽而他的妻咬牙切齒道:

「你們眾人呀!做好心!你們裏頭一二個領我去診斷罷!不過我實對你們說,費用開銷,要仰仗你們幫助一點。」

她說得上氣接不著下氣,面色青白許多。這時,人人反有些躊躇起來,只在面面相覷。有的說我要去除草,有的說要去撒種子,有的說要去灌肥,你推我托,早已散去大半。就中有三兩個較有義氣的人道:

「我們情願幫忙,開費自有糞斗兄擔當,免你煩惱。」

於是僱了一頂轎,把她扶入轎裏向公醫處診斷去了。


日月飛駛,倏忽又過了一月餘,不碟的母親好容易的恢復了,她自提出告訴以後,除一個巡官補出來調查一些不得要領的話以外,並無接到訊問的召喚。岡平依然是橫行闊步,趾高氣揚,他常對人民道:

「我們做官人,便是打死了人,也算不得什麼。你們在清朝時代,不是常被官府打死了,邰了頭(殺了頭)嗎?你們比起他們,真是幸福,你們不知感謝,還要和我們反抗。你們若嫌我們政治不好,統統返去支那(當時日本人稱為中國為支那)好啦。」

他自鬧了這件事,雖則仍然保持著地位,也有比以前謹慎一點,可是經不多久,他又現出惡形了。他近來對不碟的誘惑,已經斷念了。他想起她的母親,又想起糞斗助她為惡,他的復仇心一刻也不容緩。他曉得這個女人是很利害不好惹的,惹了她,怕再有什麼意外的事故發生,所以這腔恨氣,他當然是要找老賊發洩。

一天,因為老賊到外地方去,他就以違反旅行規約為名目,召他來毒打一頓,跪了半天,又罰了二圓,然後放他回去。老賊知道這個冤家是無法可解,他們夫婦倆,商量逃避的方法,千思萬量打算,唯有走為上策,他們於是搬起家私(家具),遠遁他方去了。


糞斗知道岡平在在要和他作對,他也處處堤防。古人說:欲加之罪,何患無詞。岡平一日偕同巡官補來搜查他的家裏,又拘留他四天,始以證據不充分放免。畢竟他是犯著何罪,或受什麼嫌疑,都是不得而知。從此以後,岡平見管內人民,更加懼怕他,他越發作威作福,凡是他看中意的貧家婦女,不論有夫無夫,有一個不遂他的心願,他就藉端欺凌,庄民經過了老賊的教訓,都是敢怒而不敢言。

一天,正值地保家裏有喜事,請他吃酒,他真旁若無人,不論什麼誇大猥褻的話, 他都侃侃而談,飲至半筵,他見地保的弟婦端出一碗菜來,她在庄裏也是嘖嘖有美名的。岡平老早就垂涎萬丈,只恨無從下手,今天正是五月天氣,她穿一件淡紅的新衣,越發鮮艷動人。岡平早已勾心動魄,更兼有三四分酒落肚,他陡然大起膽來,不管耳目眾眾,公然戲弄地保的弟婦。保正一時驚惶失措,跑入內去呵叱他的老婆,調度無法,不合(不該)叫他的弟婦去當這樣差,他的弟弟們,個個都摩拳擦掌,要當場和岡平比武,終被他擋住。及至席散,岡平已喝得酩酊大醉,又撒野了一場,始七顛八倒而歸。


這個地保名鴨角,也有幾許薄產足以維持生計,卻也粗通文字,略曉世事,但生成一個怯懦怕事的人,和他的小弟們正相反對。他每見日人,就裝出諂媚的面孔,還有一顆虛榮心,是好當公職,交官結吏。今年四月是地保的改選期,他再三運動岡平替他盡力,才得保持現在地位,所以他奉敬岡平,直如太祖公一樣,岡平也儼然以大恩人自居 ,以致今天會弄出這件笑柄。在他以為是醉中行為,不足追究,其實也是不敢追究,但在岡平卻是看出他的破綻,有意討便宜的。岡平見他以後的態度,依然是禮貌拘拘,就是他的弟婦,也全無絲毫敵意,越發野心勃勃,非達其目的不止。他想,依我從來的經驗,臺灣婦女真是容易勾搭,只有不碟始動不動,他冷笑道:「哼!不碟你真是不識抬舉,像我這麼一個人,要年少漂亮的婦女來給我搔癢搥腿,那怕沒有?呵呵我當初曉得來本地做官,真不差錯,要財有財,要色有色,要打便打,要罰便罰,今天這裏請酒,明天那裏送物,世界上那有比這更軒冕的職業呢?我簡直是這裏的王,便是科長郡長未必跟得上我呢」他胡亂的想了一會,他想起道:「明天鄰村要鬧做醮(集體祭祀),保正家裏的人,統會去看,這是天給我一個絕好的機會,千萬不可錯過呵!」這時他得意難以形容,他恨不得這二十四時間(小時)轉瞬就過去了。


大路上男女老幼,挨挨陣陣(一群又一群)都是要去看鬧熱,岡平在公衙裏是看得很清楚的,他看看時錶,已經五點半鐘,他接到人家的請帖,約有三四張,他皆托病不去,巡補和書記及聽差都已經去了,他想起今晚要幹的事,他已無心辦公,他先去洗澡,又吃過晚膳,天色已經黑闇了。無數星星,羅列天際,一明一暗的閃爍著,令人幻想宇宙的神秘。西方一彎新月,好像憐憫暗夜的行人,啟現著她的微光,朦朧地照出一條路痕。螢火點點,在黑漆廣漠的田園中上下飛舞,路上的小孩子們爭欲撲掠,又時唱起讚美歌,打破了夏夜悶熱困人的氣象。


岡平歇了好一會,思量要穿私服去好,還是公服好?利便上實在是要穿私服,但是他又想到萬一被人家撞見,三更半夜,恐怕吃虧,倒不如穿公服去較能保持威嚴,假使人們敢行粗暴,便是犯著毆打官吏的大罪。他拿定主意,忙腳忙手的穿好了公服,佩起腰劍,把著手電,抱著無限的希望,直向地保家而來。行到大門外,他晃一晃電燈,又用手去推一推門,是關得很牢的,他就轉彎抹角,向後門而來,見一片籬笆是半開半掩著,又把電燈照了一照,並不見得有何影響(人影、聲響)。他知道地保家裏沒有養犬,他就放膽進去,又曉得地保的弟婦住在東廊第三間,便躡手躡腳的行到窗前,仔細窺伺了一會。只見她獨自一個人在床上睡覺,微微打鼾,他喜出望外回轉頭來關好了後門,就再向窗前一望,見裏面毫無動靜。於是乎他知道可以進去,就先把公服脫在廊下,執著劍,戰競競地行到床前。將劍放在一旁,雙手去摟抱著她的腰際……。她嚇了一大跳,她掙扎,她要嚷。他用手箝制著她的口,顫聲道:

「我和你要好!你休害怕!你不要嚷!我斷無害你!」

他一面說一面在行強,只見她怒氣道:

「不……不……你放手……放手……你果真不放手嗎?」

她不要命的掀騰,她終於嚷道:

「賊喲!」

這時他不得不撒開手,滿臉堆著殺氣,恟恟地抽起白晃晃的劍。厲聲道:

「你依從不依從?」

她失色奔向床後去。他故意裝出兇惡的容貌,一手把刀,一手扯她出來,她拼命的亂滾道:

「你便是殺死了我,也不……」

他把劍高高地揮起,像要砍下去,她好像屠場將死的豚一樣地哀鳴,她被按倒在地,雙手緊緊的還扯著褲,他揮劍欲砍她的手,她已無力抵抗,她失了意識,一任他的所欲。忽而腳步聲響,她的丈夫跨門而入。岡平騰身一躍,揮劍砍去,她的丈夫急忙跳出屋外,岡平也乘勢跑了。她的丈夫不敢追趕,把他的公服和帽子收起。兄弟們商量明天去郡衙見證,地保這時也氣憤憤指天誓日。


次日早晨,就有巡補要來給他們和解,被他們拒絕了。他們把那些證據品親送到郡衙,說明昨夜的事情,郡衙剛巧接到巡補的報告,登時將他們拘留了。又電命巡補將地保的弟婦押送到郡衙裏來,司法科主任迫她否認強姦的事實,她不依從,就灌水毒打,她昏過了好幾次,遍體鱗傷,鮮血淋漓,她因十二分當不起這種慘刑,幾番想要承認,又怕丈夫受罪。她想自己失節,又累丈夫吃苦,有何面目活在世間?倒不如一死乾淨。所以她始終不變口供,一連拷問了三天,嗚呼哀哉!一縷香魂向枉死城去了。不數日,一干人犯,連一件書類(文書),就送過檢察廳,地保又拘留了十幾天,方才釋放出來,地保的榮職?勿論是免職了。他的小弟,以誣告及侮辱官吏的罪名,裁判懲役(徒刑)五個月,於是這件天大地大的案件,就告完結。岡平呢?不上一月,也就轉動(調職)去邊界。他臨行的時候,滿庄的百姓都從背後撒鹽米,異口同聲道:
 
「謝天謝地,燒大百金(拜神用的金紙)呀!天真有目,要他去做生番的牲禮呀!」

又有一些人道:

「且慢歡喜,年年總是送往迎來,但我們年年不是過著艱苦的日子嗎?」

「除非天要作成人把XXX了,我們永遠是沒有出頭天!」

他們被這一句提醒了,露出純樸沒有表情的容貌,痴痴地在互相觀望,似有無限說不出的感概,又有無限失望的樣子。

──原載於「臺灣民報」二一三~二一六號

一九二八年六月十七日、二十四日、七月一日、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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