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豚」──展現令人嘆為觀止的寫實技法
台灣文學叢書15--豚(葉石濤‧鍾肇政主編) 

  吳希聖,一九○九年生,臺北淡水鎮人。曾任臺灣新民報記者。對日抗戰時,親赴大陸參加「臺灣義勇隊」抗日組織。光復後,任職於華南銀行,自退休後,即行蹤不定,目前改名為陳希聖。
吳希聖的文學創作,以小說為主,重要作品,有「豚」 (發表於「福爾摩沙」第三期)、「乞食夫妻」 (發表於「臺灣文藝」第二卷第一期)、「人間楊兆佳」(發表於「臺灣文藝」第二卷第三期),其中以「豚」最受當時文壇人士所矚目。

  文藝批評家徐路生於「臺灣作家論」中指出:在臺灣文壇上,從吳希聖「麗娜的日記」(發表於臺灣新民報,一九三三年一月廿日)到「豚」的過程中,我們可以清楚的看出,是日本武田麟太郎的好敵手。

  在「豚」這篇小說中,我們可以發現作者以寫實的技法,傳達了當時臺灣農村的生活窘況。描寫一個展家——阿三的養豬經過,當小豬的出售,從每隻六元變成無人問津,這種預定收入的希望破滅之後,母豬又慘遭病故,可說屋漏又逢連夜雨。其中穿插長女阿秀,為了家境的赤貧,以出售肉體來換取家庭的生活所需,不幸卻染上了性病,然而阿秀之所以走上賣春婦一途,乃是婚姻的失敗;婚姻之所以失敗,卻是被當保正的進財怕誘拐娶為二姨太。因此阿秀為了報復,再度與分開的進財伯春風一度,把性病傳染給保正進財伯。之後阿秀投環身死,緊接老母豬的病歿,以及阿三私宰被進財伯告密,而遭受日本巡查的處罰欺凌,凡此皆反映出整個異族統治下的悲慘社會。

  吳希聖的犀利文筆,呈顯了日據時期農家的苦難,遭受日帝凌辱的慘狀,以及社會的弱肉強食的困境,讀之莫不令人鼻酸。「豚」這篇小說,可就是具有社會意識的代表作,讓我們窺見了日據時期臺灣農村的縮影。


  
北部的山地——

天微明,北風沿途率領著夥伴,傲慢地從山上擁來,發出猛獸般的嘯聲,粗暴狂亂,使山麓下細削的竹林,咻咻哀泣。

穿過竹林,便是茅草覆蓋、行將傾倒的農家與豚舍。

豚群墊著稻草被褥,但僅此實不足以禦寒。母豚臉部黏著昨天的飯粒,側腹下垂懸幾個沾滿泥土的乳房,臀部瘦削如懸崖,迎著冷風,以睡意深濃的聲音,呣呣哀叫。母豚一叫,至少有七八隻小豚應和著,發出唔唔的叫聲:

——媽,好冷啊!

隨即猛然把臉孔鑽進母豚腫脹的乳房下。

前天,母豚生產了。

六個月前,紅鸞星動,從城裏接來郎君時,一聽到牠「哽,哽——」的聲音,就猛衝著豚舍的薄夾板。跑出豚舍,就想用髒鼻子親牠。

那一天,山上的新娘和城裏的新郎結婚了。

僅僅一次的結合,山上新娘的腹部便慢慢垂到地面。不久,滿月了,拖在地面上的腹部又凹成原來的樣子。小屋裏傳來了連綿不斷的低叫聲。

小豚是農家的財產——。

一隻六塊,八隻就……阿三嫂不管睡著醒著,滿腦子就想著這件事。今天早上也一樣。

用手指揉擦堆滿眼屎的睡眼,逐漸清醒後,阿三嫂又——一隻六塊,八隻就……。真想早點換成錢。

嘻,嘻,嘻……

是了。

阿三嫂急忙推開棉被,掀開蚊帳,從床上下來,腳趾碰到濕冷的泥地。昨晚上床時脫下的布靴呢?她期望手指碰到靴子,彎下身子用手撫摸,觸到的卻是阿三的大草鞋和德仔的草鞋。

「哎呀!」

再用手指擦擦睡眼,眨眨眼皮,揚揚眉毛,然後凝視地面,鞋子還是沒找著。

房間裏漆黑一片。

她擦根火柴,把火移到只要一枚五分銅板就可買到的臺灣燈。距床兩尺遠的地方,放著一個兼做桌子用的衣櫃。上面堆著一些叫不出名字的瑣碎,有蕃薯皮,也有帽子、抹布,這一切已和侷促的房間重疊為一。阿三嫂對這種情景似乎早已習以為常,根本不予理會。

那就是我的靴吧?——回頭一看,她那紅綠相間的小尖布靴原來緊緊摟住佬仔大草鞋的腰部。

「喂,佬仔、德仔、明仔,起床啊,天已經亮了。」

她把一隻腳套進布靴,一面用平時趕牛做出的聲音呼喚,然後推著阿三。

阿三把頸子往裏縮,彷彿想再度逃進夢鄉,忽地拉起被子蓋住了頭。

「呃,好冷,好冷!」

看來確實很冷,他的聲音顫動著,甚至把膝蓋移到頭上,以致床鋪沙沙作響。

床上也墊著稻草。

看來比豚舍好得多,因為床上掛著粗麻蚊帳,舖著蓆子,還有破舊污髒的薄棉被,而且高出地面兩尺五寸,不是緊貼地面。但是在擁擠得令人窒息的這一點上,則與豚床沒有兩樣。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阿秀是第一個從阿三嫂肚子裏跑到這世界來的骨肉。今年二十一歲,正是花樣年華。

但阿秀卻染上了惡疾。

這種疾病,頭部嗡嗡作響,鼻子像感冒一樣阻塞不通,無論筆直而立或像蝦米一樣屈身,腰骨都刺痛難忍,而且總覺得慵懶乏力,呵,不是覺得,是渾身都懶散無力。

是感冒吧?──起先是這麼想,哎,又不像!總之覺得很奇怪。

白嫩的皮膚開滿了「梅花」。

用指頭輕觸,迎著燈光照看,一種不祥的陰影漫天罩來。

一定是那種病。──隱忍著難為情的心境,她毅然坐在醫生面前。

「你……」

不知何故,醫生有點躊躇。過了一會,也許在阿秀臉上看出賣春婦的特徵,毅然說:

「嗯,非打針不可。」

醫生用橡皮管綁住她的手臂,讓藍色靜脈浮現出來,然後擦上酒精,把注射筒的針頭刺入靜脈中。筒中的黃色液體往下降,一股香味直往鼻孔鑽。

一針四塊五毛。

是第四針了。

這位習於處理年輕買春婦的鄉間醫生,以極其凝重的表情說:「最近最好是不要再接客,行嗎?」

「可是……」

阿秀拚命用門牙咬住沒有血色的下唇,這可能是女人強忍淚水的方式。

不接客,身體就會好起來,這是可以預知的。可是,不做這種買賣,哪來注射費?家裏的生活怎麼辦?爸、媽、德仔、明仔等木訥的表情又浮現眼前,恁娘的,管它的!那天晚上,她又喝酒了,雖然醫生極力告誡她:「可不能喝酒囉,行嗎?不能喝酒呀!」但她還是喝了,接著買賣也開始了。

結果,她帶看「橫痃」做禮物回家。

「哎喲,哎喲」

痛得受不了,簡直要她的命。

如何克服痛楚好呢?壓住傷口行嗎?為了鬆散神經,回憶最快樂的事吧?──可是,這個年輕的買春婦卻沒有這種克服病痛的好腦袋。一痛,她就淚水直流,高喊「路傍屍」、「夭壽短命」,把進財伯胡罵一通。

只有這種怨恨,即使有一天下了紅雨,她也決不會忘記。──只有這時候,阿秀的眼睛才閃閃發光,彷彿望見了昔日的景象。

「喂,阿三嫂,要是聽我話,把阿秀給我,真的,我一定每月給你二十塊錢。如果你們喜歡,我一定在城裏或其他地方蓋幢好房子給你們住。這樣,你和阿爸不要工作,也可以今天看歌仔戲,明天看影戲,優遊自在過日子。」

二十塊錢的確是個大數日。

給阿秀找個郎君,在這鄉間眼前的年輕人當中有誰能每月給我這一筆整數的錢?當然沒有,阿三嫂想。

豈止不會給錢,還要我養呢?這種年輕人多得很。而且每一個都又懶又矯飾,頭髮理成都市人的模樣,油塗得亮晶晶,整天遊手好閒。

把女兒嫁給這種人,怎麼受得了?

何況又可以過都市的好生活。一定不像鄉下這麼陰鬱沉悶!不用進財伯說,我也能今天看歌仔戲,明天看影戲那樣去看精彩的戲。不錯,確是如此。要是能靠女兒出人頭地,再好沒有了。

單純的農婦做夢也沒想到這是一大騙局。倒認真地勸起女兒來了:

「這不會被人恥笑的。我說,阿秀啊,聽父母的話,不是最孝順嗎?為了父母,即使做賊仔,哪有人恥笑!查某人最重要的就是孝順。這樣,別人一定會稱讚說,看,阿秀多孝順,竟然靠一雙小手養起了一家大小,真了不起!還有,你爸年紀也一大把了。」

勸著勸著,阿三嫂不禁獨個兒潸潸淚下,阿秀也頓時悲從中來。

阿秀很了解家裏的貧窮。媽媽那麼悲傷,大概是想早日脫離貧窮,過著跟一般人一樣,不用操心的生活吧?

可是,做了那老不修保正的細姨,當真就盡了孝道嗎?這姑且不談,阿秀可能根木沒有想到這一層呢。

「好,好,阿秀願意聽媽的話。媽,你別哭了。媽一哭,阿秀也傷心得想哭。」

說完話,阿秀雙肩大大的起伏著。她雖然還是一個什麼事也不懂的小姑娘,但只要父母說的話,沒有不聽的。可是,她實在不願意做人家的細姨。別人還好,而竟然是那個老不修的保正……。反對又有什麼用,一切都是貧窮,阿秀只好死心塌地去做保正的細姨。

那時候,阿秀的臉頰還像蘋果一樣紅潤。

可是過了三四個月,對進財伯來說,阿秀已經不再是新鮮水果。再過不久,她已被汲盡甜汁,乾癟癟地被拋在一旁了。

所以,阿秀即使把橫痃之痛擱在一旁不談,也會痛恨進財伯的禽獸行徑。

「混帳,這個禽獸不如的東西!」

對這非人的禽獸,要是能夠順利報得一箭之仇,阿秀就沒什麼好遺憾的了。

一天。

阿秀腦海裏無意間泛起一個非常好的報仇計劃。那是突然浮現的──完全是突然浮現的,於是,阿秀削瘦的黃臉上,唇角眸光頓時漾起了笑意,這是理所當然的。

阿秀現在已經知道,同保正報仇,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光動腦筋,終究徒然無功,也就斷然棄之不用,這也不是沒有道理的。

「保正」雖是微不足道的名譽職,但正因其是名譽職,所以到派出所說話也相當有力。賭博被逮,或打架被拘,只要進財伯一出面,就不會被送進「豚檻」,可保無事釋放。從所謂「山頂保正」這個臺灣特有的「敬語」,就可知其聲勢了。在鄉間,保正實有料想不到的勢力。

如果把保正喻做山,那末阿秀就是豆腐,何況她還是柔弱的女人,以豆腐碰山壁,又怎奈何得了大山。進財伯實是阿秀不共戴天的仇人,現在已經可以報此大仇了,難怪地唇角眸光耍漾出一絲笑意。

……  ……  ……  ……  ……  ……  ……  ……  ……  ……  ……  ……



  --摘自吳希聖「豚」

 (原載「福爾摩沙」第三期,1934年6月15日出版)

   --選自《光復前台灣文學全集3-豚》(遠景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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