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處牆上掛有一幅梵谷的「夜間的咖啡座」,半露天的咖啡座在明亮的向日葵黃牆壁及遮雨棚的映稱下,顯得有些神秘昏暗,幾乎就要和畫面右側暗闃的巷道民房連成一塊了,雖然位置顯得曖昧,但就明亮的店屋與晦澀的街道而言,反而緩和了兩者的突兀相對,猶如夢境的半夢半醒地帶,生動卻不明確的場景,讓我每回看畫總要定睛凝神無比專注;據說藝術創作者常會不自覺地將他所關注的人物,投射於作品中的某個部份,而梵谷的畫總是具有強烈的情緒張力與深邃的故事表情,我直覺也許在某一次的欣賞過程中,就能發現某個傳說中的故事場景或人物──包括被自己遺忘的「生活記憶」。

我一直很喜歡梵谷的畫作,粗獷上捲的線條、扭曲翻滾般的筆觸,強烈的用色構成苦悶誇張的形體,很有夢的特性,而當時會買下這幅「夜間的咖啡座」,的確和夢有些關係。

那陣子夢境常在一處游走,就像用相機取景一般,不同的取景角度看起來雖有截然不同的景致,但心裡卻是篤定明白都是在同一個地方。夢中有時黃昏,有時深夜,極少是在大清早,可見得在另一個時空中的我,也是個酷愛深夜的夜貓族。做夢就像在玩一種神秘的拼貼遊戲,你永遠無法預測下一個夢會給你什麼線索,然而由於從過去的夢境中,已獲得許多我在當地的「生活記憶」,所以當在畫廊不意看到「夜間的咖啡座」時,我強捺下因震驚而狂喜不已的情緒,肯定地指著畫中巷道裡某一扇二樓的窗子,對著身旁的友人說:「我曾在那裡住過」,認真誠實的表情,彷彿現世裡真在亞爾租住過呢。

梵谷的畫充滿難以駕馭的野性與矛盾,顛狂的筆觸毫不修飾留情地揭露作者失控中的意識,相較之下,同樣以夢境的畫風見長的夏卡爾,他的畫中世界可就輕鬆可愛多了。

有人稱夏卡爾是「鄉愁與愛的畫家」,並將他形容成『滑稽地帶著柔和微笑的羊,向訪客介紹道:「我是魔術師」』。的確,夏卡爾的畫就像孩童記憶中有著五彩燈光旋轉木馬的遊樂場、滑稽跌倒的紅鼻子小丑馬戲團,或戀人深愛時迴旋星夜的甜蜜心境,畫風充分結合了現實場景與夢幻的情節。欣賞夏卡爾的畫就像目睹一場「美夢成真」,在他的畫中「空中飛人」的比例十分顯見,許多不是抽象卻不合邏輯的題材形態,將夢的意識流特性表現得非常「寫實」;例如在他的畫中我們可以看到撐傘的牡牛、坐騎雄雞的女人或飛翔於天空中的羊,我相信飛翔的羊即是作者本身自我的投射,意味著夏卡爾其實是一個溫馴平和、充滿愛與夢想的魔術師。

夢中的我,也曾飛過好幾次。

同樣是魔術師,塔羅牌中的「魔術師」除了想像、創造的意涵外,也代表一種學習溝通的藝術。在現實生活中,人類得不斷學習溫婉且實際的溝通方式,然對於未知神秘的潛意識世界卻始終未褪好奇。

在Carlos Castaneda所著的《做夢的藝術》一書中,便曾提到古老的印地安文化中,巫士藉由某些特定方法與自我的潛意識溝通,以獲得古老而失傳的智慧與超越現實的神奇力量。由於這些在潛意識中學習獲得的教誨,有時會以類近夢境的形式出現,所以印地安巫術中就有教人如何做夢,並且視「做夢」為複雜的一門藝術。

「做夢」在印地安文化中並非是指胡思亂想或白日夢,它甚至被稱為「通往永恆的入口」。學習「做夢的藝術」目的在於訓練自己能夠隨意的離開習慣的位置(現時所在的集合點),擴大人類所能知覺的範圍。這種充滿神奇奧妙、且能跨越時空的「藝術」,曾給愛做夢的我帶來一線希望,以為只要虔誠的認真學習,便能找到夢中所在的時空與位置,然而天資愚鈍的我缺乏毅力,最後在腦神經衰弱前選擇放棄,以致迄今徘徊於「永恆」門外,尚不得其門而入。

同樣是「做夢」,日本導演黑澤明便有效率多了,他曾將若干個夢境「做」成電影,電影名稱就叫『夢』。

許多國家都有將狐狸擬人化的精彩傳說或童話故事,所以大部份的人對於『夢』中那段「狐狸娶親」的夢境印象最為深刻。本來娶親是件喜事,可是片中的狐狸不幸具有「誰看到誰倒楣」的傳說,儘管牠什麼害人的事也沒做,還是讓看到狐狸娶親的小男孩,被母親視為會招來不祥之禍而關在門外,情理不合現實邏輯,然荒謬之處又不免令人莞爾。我猜想「狐狸取親」其實是導演黑澤明對小男孩惡夢的自我救贖,愈是長久恐懼害怕的惡夢,一旦勇敢面對詛咒中所有的細微末節,並將它拍成影片攤在陽光下時,就像對惡夢的詛咒施了「定住」的魔法,恐懼便再也無法在潛意識中威脅作怪了。

充滿神話傳說的「狐狸娶親」在黑澤明的『夢』中是最單純的一段,其他如消失的桃樹林、離亡流浪的軍魂、核戰後的荒涼世界……,這些成熟哀痛的夢境充滿深沉的人道關懷,然而,在生態環保及反戰的嚴肅議題後,我看到的卻是一個噙著淚水躲在被窩中的小男孩單純的想望。

大抵童稚時的無瑕單純,有時會在成人的夢境中顯現,雖然佛洛依德對夢的解析嚴肅得令人羞愧,但若避開佛氏對夢想的生剝活解,我們還是可以選擇甜蜜的部份來回想,只可惜想望的夢境卻是可遇不可求,如果能操控選取自個兒喜歡的夢境,不管是「狐狸娶親」的幽魅、還是「桃樹林祭」的絢爛,甚至重溫與夢中情人的溫存美夢,那該有多好呢。雖然截至目前為止,人類尚未研發出可以攝錄腦海記憶影像的機器,但想要「重溫舊夢」的人肯定不只我一位。

我很喜歡一部電影「直到世界末日」(Until the end of the World),片中的「未來」在高科技產品的充斥下,充滿了冰冷的不確定感,但產品中最令人想望的便是那台能夠讀取夢境的攝錄機。

攝錄夢境的儀器非常龐大,它負責接收實驗者在做夢時的腦部訊號,再將它轉換成銀幕上的畫面,完成後的畫面再轉成檔案儲存,就像一捲錄影帶或光碟片,隨時可將它放進巴掌大的放影機中讓夢境重現。這是多麼美好的發明啊!因為夢是如此容易被忘記的底層記憶,不管做夢時多麼深刻逼真,大部份在完全清醒前,就好像先被MIB做了記憶消除的動作般,記憶總是瞬時消失無蹤,很難被完整的保留下來。當攝錄夢境的偉大實驗成功後,所有的工作人員狂喜不已,開始忙著睡覺和紀錄──睡著的人忙做夢,醒著的人則負責紀錄兼忙著好奇別人的夢境,整座實驗室沉浸在虛幻迷離的半夢半醒之間,完全忘了應該先去申請諾貝爾和平獎──因為,未來所有的人將不是在做夢就是在看夢,沒有人會有空去打戰。

當夢境可以被留存下來不限次數地在銀幕上播放時,開始時是件美好的實現,你可以不斷重溫兒時無憂的快樂記憶、見到讓你最思念的離世親人、再一次與初戀情人漫步在沙灘上、或在古往今來間經歷你想要的冒險……然而,讓人始料未及的是它的魔力,它竟像「科技鴉片」一樣,沾上了就教人廢寢忘食瘋狂上癮,空洞的眼神緊盯著手中液晶銀幕畫面,鎮日沉溺於夢境中虛幻美好的世界,猶如心智被俘虜侵蝕,無感於周遭人事物的變化,人與人之間原本親密的關係疏離了,如同影片中的山姆和克萊兒,失神地迷戀於掌中世界,而任彼此愛情的生命枯萎。

夢想的實現演變成「世界末日」的初兆,如此的結局真教人憾然,看到最後真得感謝導演文‧溫德斯,由於他在影片中安排了一位溫厚固執的專情作家尤金,在「科技鴉片」猖狂漫延時,唯有他靠著一部老舊的打字機堅持寫作,也因此,當克萊兒深陷夢境甚至六親不認時,尤金才能以文字解救她,世界末日的詛咒才得以破解。

可見文字的力量實甚於所有的科技毒藥,亦能救贖無形的虛幻夢境,我贊同並且深信尤金的金科玉律,因為它不但讓我可以繼續放心大膽的編織我的美麗夢境,有時呢,甚至還能幫我騙些零用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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