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塔羅.卡爾維諾(Italo Calvino,1923年10月15日-1985年9月19日)意大利作家。  

.以下四篇小說皆選自卡爾維諾《黑暗中的數字》一書,該書收錄的(包括未發表的)是他 1943 年(當時未滿 20 歲)到 1984 年的部分作品。

其中不乏原屬長篇小說的構思,後來卻發展成短篇的成果。

.雖是短篇亦可看成寓言故事。

.荒謬的情節架構出真實的人性,當成寫實亦是無妨的。


黑羊

  從前有個國家,裏面人人是賊。

一到傍晚,他們手持萬能鑰匙和遮光燈籠出門,走到鄰居家裏行竊。破曉時分,他們提著偷來的東西回到家裏,總能發現自己家也失竊了。

他們就這樣幸福地居住在一起。沒有不幸的人,因為每個人都從別人那裏偷東西,別人又再從別人那裏偷,依次下去,直到最後一個人去第一個竊賊家行竊。該國貿易也就不可避免地是買方和賣方的雙向欺騙。政府是個向臣民行竊的犯罪機構,而臣民也僅對欺騙政府感興趣。所以日子倒也平穩,沒有富人和窮人。

有一天--到底是怎麼回事沒人知道--總之是有個誠實人到了該地定居。到晚上,他沒有攜袋提燈地出門,卻呆在家裏抽煙讀小說。

賊來了,見燈亮著,就沒進去。

這樣持續了有一段時間。後來他們感到有必要向他挑明一下,縱使他想什麼都不做地過日子,可他沒理由妨礙別人做事。他天天晚上呆在家裏,這就意味著有一戶人家第二天沒了口糧。

誠實人感到他無力反抗這樣的邏輯。從此他也像他們一樣,晚上出門,次日早晨回家,但他不行竊。他是誠實的。對此,你是無能為力的。他走到遠處的橋上,看河水打橋下流過。每次回家,他都會發現家裏失竊了。

不到一星期,誠實人就發現自己已經一文不名了;他家徒四壁,沒任何東西可吃。但這不能算不了什麼,因為那是他自己的錯;不,問題是他的行為使其他人很不安。因為他讓別人偷走了他的一切卻不從別人那兒偷任何東西;這樣總有人在黎明回家時,發現家裏沒被動過--那本該是由誠實人進去行竊的。不久以後,那些沒有被偷過的人家發現他們比人家就富了,就不想再行竊了。更糟的是,那些跑到誠實人家裏去行竊的人,總發現裏面空空如也,因此他們就變窮了。

同時,富起來的那些人和誠實人一樣,養成了晚上去橋上的習慣,他們也看河水打橋下流過。這樣,事態就更混亂了,因為這意味著更多的人在變富,也有更多的人在變窮。

現在,那些富人發現,如果他們天天去橋上,他們很快也會變窮的。他們就想:「我們雇那些窮的去替我們行竊吧。」他們簽下合同,敲定了工資和如何分成。自然,他們依然是賊,依然互相欺騙。但形勢表明,富人是越來越富,窮人是越來越窮。

有些人富裕得已經根本無須親自行竊或雇人行竊就可保持富有。但一旦他們停止行竊的話,他們就會變窮,因為窮人會偷他們。因此他們又雇了窮人中的最窮者來幫助他們看守財富,以免遭窮人行竊,這就意味著要建立警察局和監獄。

因此,在那誠實人出現後沒幾年,人們就不再談什麼偷盜或被偷盜了,而只說窮人和富人;但他們個個都還是賊。

唯一誠實的只有開頭的那個人,但他不久便死了,餓死的。

伊塔羅.卡爾維諾(Italo Calvino,1923年10月15日-1985年9月19日)義大利作家。他的奇特和充滿想像的寓言作品使他成為二十世紀最重要的義大利小說家之一。  

呼喊特麗莎的人


  我邁出人行道,朝後退幾步,抬起頭,然後,在街中央,雙手放在嘴上作喇叭狀,對著這一街區的最高建築物喊:「特麗莎!」

  我的影子受了月亮的驚嚇,蜷縮在我的兩腳之間。

  有人走過。我又叫了一聲:「特麗莎!」那人走近我,問:「你不叫得響一點,她是聽不到的。讓我們一起來吧。這樣,數一二三,數到三時我們一起叫。」於是他數:「一,二,三。」然後我們一齊吼:「特麗麗麗莎莎!」

  一小撮從電影院或咖啡館裏出來的人走過,看見了我們。他們說:「來,我們幫你們一起喊。」他們就在街中心加入了我們的行列,第一個人數一二三,然後大家一齊喊:「特-麗麗-莎莎!」

  又有過路人加入我們的行列;一刻鐘後,就成了一大群人,大約有二十個吧。而且還不時地有新成員加入。

  要把我們這麼一群人組織起來同時喊叫可不容易。總是有人在沒數到「三」之前就叫了,還有人尾音拖得太長,但最後我們卻相當有效地組織起來了。大家達成一致,就是發「特」音時要低而長,「麗」音高而長,「莎」音低而短。這樣聽上去就很不錯。當有人退出時,不時地會有些小口角。

  正當我們漸入佳境時,突然有人--如果是從他的嗓音判斷,他一定是個滿臉雀斑的人--問道:「可是,你確定她在家嗎?」

  「不確定。」我說。

  「那就太糟了,」另一個說,「你是忘了帶鑰匙,對不對?」

  「其實,」我說,「我帶著鑰匙。」

  「那麼,」他們問,「你為什麼不上去呢?」

  「哦,可我不住這兒,」我說,「我住在城市的另一頭。」

  「那,恕我好奇,」滿臉雀斑的聲音很小心地問,「那到底是誰住在這兒?」

  「其實我也不知道。」我說。

  人群似乎有些失望。

  「那能不能請你解釋一下,」一個牙齒暴露的聲音問,『你為什麼站在這兒的樓下喊「特麗莎」呢?』

  「對於我來說,」我說,「我們可以喊其他名字,或換個地方叫喊。這並不重要。」

  他們有些惱怒了。

  「我希望你沒有耍我們?」那雀斑聲音很狐疑地問。

  「什麼?」我恨恨地說,然後轉向其他人希望他們能為我的誠意作證。那些人什麼也沒說,表明他們沒接受暗示。

  接下來有一陣子的尷尬。

  「要不,」有人好心地說,「我們一起來最後叫一次特麗莎,然後回家。」

  這樣我們就又叫了一次。「一二三特麗莎!」但這次叫得不太好。然後人們就紛紛回家了,一些人往東,一些人往西。

  我快要拐到廣場的時候,我想我還聽到有聲音在叫:「特-麗-莎!」

  一定是還有人留在那兒繼續叫。有些人很頑固。

伊塔羅.卡爾維諾(Italo Calvino,1923年10月15日-1985年9月19日)義大利作家。  

做起來 

 

  有這樣一個鎮子,做什麼事都被禁止了。

  現在,因為唯一未被禁止的就是尖腳貓遊戲,所以鎮上的臣民就經常聚在鎮後邊的草坪上,成天地玩尖腳貓遊戲。

  因為禁令被制訂的時候總有恰當的原因,所以沒有任何人覺得有理由抱怨,也沒人覺得受不了。

  幾年過去了。有一天,官員們覺得再沒有任何理由禁止臣民做這些事了,他們就派了傳令官四處通知人們一切都開禁了。

  傳令官來到老百姓喜歡聚集的那些地方。

  「聽好了,聽好了,」他們宣佈,「所有的都開禁了。」

  但人們還是玩尖腳貓遊戲。

 「明白嗎?」傳令官重申,「你們現在可以任意做想做的事了。」

  「好的,」臣民們回答。「我們玩尖腳貓。」

  那些傳令官一再地提醒他們的臣民,他們又可以回到他們從前曾經從事的那些高尚而有用的職業中去了。但是老百姓都不願聽,他們繼續玩尖腳貓,一圈又一圈,甚至都不停下來喘口氣。

  看到他們是白費勁了,那些傳令官就回去稟報上面。

  「這很容易,」那些官員們說,「現在我們下令禁止尖腳貓。」

  人民就是在那時開始反抗的,殺了很多官員。

  然後人民分秒必爭地又回去玩尖腳貓了。 

Italo Calvino and Jorge Luis Borges  

團隊精神(原譯名:孤獨)


  我停下來打量他們。

  他們在幹活,晚上,在一條冷僻的街上,在商店的門板上動手腳。

  這是一塊很重的門板:他們正用一個鐵門閂當杠杆,但是門板就是一動不動。

  我當時正在閒蕩,一個人,沒什麼特別的地方要去。我就抓住那個門閂幫他們一把。他們挪了點地方給我。

  我們不是同時在使勁。我就叫:「嗨,往上!」站我右邊的人用他的肘子捅了捅我,低聲說:「閉嘴!你瘋了!你想叫他們聽見嗎?」

  我晃了晃我的腦袋,就好像是說我不過是說溜了嘴。

  這事兒頗費了我們一點時間,大家都渾身是汗,但最後我們把門板支到足夠一個人從下面鑽進去的高度了。我們互相看看,十分高興。然後我們就進去了。他們讓我提著一個口袋,其他人把東西拿過來放進去。

  「只要那些狗日的員警別出現!」他們說。

  「對!」我說:「他們真是狗娘養的!」「閉嘴!你沒聽見腳步聲嗎?」他們每隔幾分鐘就這麼說一次。我很仔細地聽著,有點害怕。「不,不,不是他們!」我說。

  「那些傢伙總在你最不希望他們出現的時候到來!」其中一個人說。

  我晃了晃自己的腦袋。「把他們統統殺了,就行了。」我回答說。

  然後他們派我出去一會,走到街角,看看有沒有人過來。我就去了。

  外面,在街角,另有一群人扶著牆,身子藏在門廊裏,慢慢朝我移過來。

  我就加入進去。

  「那頭有聲響,在那些商店邊上。」我旁邊的人跟我說。

  我探頭看了一下。

  「低下你的頭,白癡,他們會看見我們,然後再次逃走的。」他噓了一聲。

  「我在看看。」我解釋說,同時在牆邊蹲了下來。

  「如果我們能不知不覺地包圍他們,」另一個說,「我們就可以把他們活捉了。他們沒有很多人。」

  我們一陣一陣地移動,踮著腳,屏著氣:每隔幾秒鐘,我們就交換一下晶亮的眼神。

  「他們現在逃不掉了。」我說。

  「終於我們可以在現場捉拿他們了。」有人說。

  「是時候了。」我說。

  「不要臉的混蛋們,這樣破店而入!」有人吼道。

  「混蛋,混蛋!」我重複,憤怒地。

  他們派我到前面去看看。我就又回到了店裏。

  「他們現在不會發現我們的。」一個人一邊說著,一邊把一包東西從肩上甩過來。

  「快,」另外有人說:「讓我們從後面出去!這樣我們就能在他們的鼻子底下溜走了。」

  我們的嘴上都掛著勝利者的微笑。

  「他們一定會倍感痛心的。」我說。於是我們潛入商店後面。

  「我們再次愚弄了那幫白癡!」他們說。但是接著一個聲音響起來:「站住,誰在那兒?」燈也亮了。我們在一個什麼東西後面蹲下來,臉色蒼白,相互抓著手。另外那些人進入了後面房間,沒看見我們,轉過身去。我們衝出去,發瘋也似的逃了。「我們成功了!」我們大叫。我絆了幾次腳後,落在了後面。我發現自己混在了追趕他們的隊伍裏。

  「快點,」他們說:「我們正趕上他們呢。」

  所有的人都在那條窄巷裏奔跑,追趕他們。「這邊跑,從那裏包抄。」我們叫著,另外那群人現在離得不遠了,因此我們喊:「快快,他們跑不了啦。」

  我設法追上他們中的一個。他說:「幹得不壞,你逃出來了。快,這邊,我們就可以甩掉他們了。」我就和他一起跑。過了一會,我發現只剩下自己一個了,在一條弄堂裏。有人從街角那裏跑過來,說:「快,這邊,我看見他們了。他們跑不遠的。」我跟他跑了一陣。

  然後我停了下來,大汗淋漓。周圍沒人了,我再也聽不見叫喊聲。我站著,兩手插在口袋裏,開始走,一個人,沒什麼特別要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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