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屆林榮三文學獎散文獎決審會議紀錄

時間:2010年10月24日下午2時30分

地點:《自由時報》一樓會議室

決審委員:吳晟、阿盛、莊裕安、張瑞芬、愛亞(依姓氏筆畫排列)

記錄:魏妤靜

  第六屆林榮三文學獎散文獎決審會議開始,先由林榮三文化公益基金會執行長蔡素芬報告收件情形,本屆共收到450篇來稿,由鄭栗兒、周昭翡、王盛弘、吳鈞堯、李明璁、鍾文音、孫梓評、劉梓潔等八位初審委員分四組進行初審,選出47篇進入複審。再由複審委員唐捐、宇文正、鍾怡雯選出13篇作品進入決審。

  決審委員們公推吳晟為會議主席,五位評審委員針對作品發表整體看法與評審重點。

  莊裕安:我會先挑出自己有感覺的篇章,接著逆向思考,思索那些中意的作品是否有結構或主題上的重大缺失,而不那麼喜愛的作品是否有可取之處。因此,在尚未參與決審會議之前,已先和自己討論過至少一遍。最近有散文被拍成電影,像劉梓潔的〈父後七日〉;房慧貞的《單向街》和謝旺霖的《轉山》兩本散文集,也都預計展開拍攝,這使我聯想到散文故事化後與小說類型愈加糾結。但我對散文參賽作品裡的「小說跨界」仍有疑慮,即使文采重於文類,我對純散文依然抱有寄望。

  阿盛:評閱作品時我一向重視內容與內涵,散文就是作者在對讀者講話,讀者從中獲得何種感受至為重要,若只是一時的類型跟風容易被淘汰。作品的結構可以考驗作者是否具備縝密的思考邏輯,若是結構散漫,就會變成「散」(ㄙㄢˋ)文。當然文字技巧也是一項基本功夫,我不太喜歡過於作怪的散文,每篇決審作品我至少讀了四、五遍,有的讓我一直無法進入它的世界,這是寫作者的問題,寫作者應藉由文字帶領讀者輕鬆進入他所欲展現的情境與意境。

  愛亞:無論散文或小說,都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基礎,就是它必須「好看」。有些文章我承認它有道理,但要繼續讀下去,就像在「做功課」。若像我們寫作多年的人,讀一篇文章多次仍覺得太硬、太吃力,一般讀者如何容易愛上?其次,我極重視文采,即使內容再好但文字平順,亦會被我視為一般作品。當作家容易,當好作家卻很難,作家很容易便能寫出東西,但若無法要求自己,所寫的皆是「很平」的作品,也不過是普通作家而已。最後,我希望文章的「格局」能大一點。這十年來,許多人一直低頭在自己的世界裡嘀嘀咕咕、小題大作,但這毫無意義,僅是賣弄文字。

  張瑞芬:這次評審,有一點是我從前未注意到,但現在發現很重要的,那就是散文與小說一樣,應具有「獨特的聲音」(辨識性)。比方當你現在正評審一場歌唱比賽,你矇著眼睛不去管上場者的服裝與妝髮,從最直接的聆聽獲得感動,這就是好聲音的本質。散文本身並非要表現一個完整的故事,而是要展現出一種語言文字的質感,這種質感很難形容,但結構的重要性毋庸置疑,否則無法明確鋪陳出主題,即使文字美也是白費力氣。節奏緊湊、趣味性足、結構完整、主題明確是我個人主要的評選準則,這四點就看作者如何調合。

  吳晟:有時候你覺得文學作品似乎很「靜態」,但一經發表,可能會對社會造成連鎖性的影響。我同樣也認同一篇好散文最基本的要素便是「好看」,它要能吸引人,使我們無形中忘記自己是評審,單純變成一名讀者,除了很自然地想看完這篇作品,還可能深受感動,甚至是更大的撼動,這就是所謂「文學的共鳴」。再者,我會理性一點,每篇作品都多讀幾遍,以防第一次閱讀時有所遺漏。

  經評審協商後,決議首輪圈選五篇,結果為:

四票作品

  〈避雨〉(吳晟、阿盛、莊裕安、愛亞)

  〈六色的原罪〉(阿盛、莊裕安、張瑞芬、愛亞)

三票作品

  〈說話課〉(吳晟、張瑞芬、愛亞)

  〈樂園〉(吳晟、阿盛、莊裕安)

  〈畫家〉(吳晟、張瑞芬、愛亞)

二票作品

  〈夕照樓散筆〉(莊裕安、愛亞)

  〈說話的魚〉(吳晟、張瑞芬)

  〈擬傷〉(莊裕安、張瑞芬)

一票作品

  〈雙途〉(阿盛)

  〈沿著邊緣跳舞〉(阿盛)

0票作品

  〈加密情書〉、〈在這個靈光歸來的年代〉、〈我的演化史〉

  未獲票作品評審不進入評比,接下來評審針對獲得一票以上的作品進行討論。

一票作品

〈雙途〉

  阿盛:既然這篇與〈沿著邊緣跳舞〉皆只有我投票,我選擇放棄這篇,推薦〈沿著邊緣跳舞〉進入第二輪投票。

〈沿著邊緣跳舞〉

  阿盛:這篇觸及同性戀、社運等議題,內容十分豐富,角色的情感、身分地位都較邊緣,作者藉由圈子內一對對情侶的故事,提出一些值得省思的問題。或許問題無解,至少呈現出一種另類浮世繪。

  莊裕安:作者以第三者且是男人角度看「拉子」,觀點還算有趣,不像多數同志作品描述出櫃的痛苦與掙扎,可能代表同志文學某種程度的成熟。作者將女同志情侶從過往被枷鎖緊密銬在一起,到相處十多年後分手,寫來就像一般普通婚姻裡的老夫老妻,表現出同志曾經被擠壓式的誤解,已漸漸被接受、平常化,若沒有〈六色的原罪〉,我就會選投這篇。

  張瑞芬:它的題材特殊,很有意思。但我很介意文章中後段文句變長,長得不明所以、失去控制。若作者是刻意使用,那他並未表達得很好。

  吳晟:我亦同意長句太多的問題,不只後段,通篇有多處皆如此,造成閱讀上的辛苦。作者的論述多而蕪雜,未能連貫性地集中焦點。

二票作品

〈夕照樓散筆〉

  莊裕安:這是一篇「典型」散文,我選它,因其文字敘述有散文甚至小品文的趣味,並向傳統散文取樣。作者行文中有些方巾氣(學究味)與炫學,算不上大缺失,但我不喜歡他「分割式」的做法,把一篇散文處理得像是多篇小品文的集合,或像從一本書節錄幾篇出來。此外,作者做為「我」,也少了一點親切家常來抵抗方巾氣,但這篇算是少數非故事(小說化)的散文類型。(莊裕安後來表示放棄此篇)

  愛亞:作者曾提及臨屆「不惑之年」,表示年紀尚輕,但他的寫法卻十分老派。第四段〈蜜蜂垂死的夏日〉若拿來參加小品文應會得獎,但分割式寫法造成文氣無法連貫,亦使讀者閱讀辛苦,是很大的敗筆。難道作者不能將其中一段發揚光大,發揮成三、四千字的散文嗎?

〈說話的魚〉

  張瑞芬:散文本身必須是有機體,不能有無其中一段皆可,這篇文章做了很好的示範,我幾乎無法抽去任何一段而文章還能成立,這也是我不選〈夕照樓散筆〉的原因。文章從「聽障」議題延伸,接而提及各樣「聽與說的人」之間的關係,以及語言達意的其他因素。作者的用字相當精確,延展性極佳。題目亦下得好,他將聽障者譬喻為「爬上陸地的魚」,其實魚在水裡嘴巴一張一合,說什麼沒人聽得懂,就像聽障者發出的破碎聲音,也不容易被人明白。其厲害之處在於面面俱到,我挑不出瑕疵。

  吳晟:坦白說,這是最感動我的一篇作品。整體完成度不在話下,最吸引我的是其「情韻」,結尾一句「我可以要妳的手機號碼嗎?」除顯露傾心程度,似也表示作者與聽障者小韻是「可以溝通的」。作者由聽障延伸的想像與領獎實況接連交錯,敘述手法不使人感覺沉悶,適度的論述又與主題相關,不顯說教意味,巧妙融合了知性與感性。

  莊裕安:「聽障」題材可說在去年掀起一波高潮,尤其《聽說》這部電影引起很大迴響。〈說話的魚〉可與〈說話課〉相評比,兩篇都有一點「輕淡」,但〈說話課〉的人物互動性較高。

  愛亞:這兩篇的確題材接近,但〈說話課〉兩人互動的情感較感動我。〈說話課〉裡,男方家中開卡拉OK店,當媽媽要求他帶女友回家時,他勢必得掀出女友是聽障者的底牌,讀來寫作力道比較強。

  張瑞芬:〈說話的魚〉與〈說話課〉真的非常像,但〈說話課〉的文字運用較為刻意不自然,例如「我的手指上也孕育了一顆繭」、「像是可以吞下一整座海洋的心事」,太過文藝腔和套式,讓我感覺是出身中文系的寫作者的毛病。

  阿盛:這兩篇我都沒有選,〈說話的魚〉的引述與論點太多了一點,其實作者可以直接寫小韻這個人,過多引述會模糊散文的主述者觀點,多少也破壞文氣;〈說話課〉的缺點除了文藝腔太重之外,內容稍嫌單薄,作者主要表達的不過就是小小的尷尬,這些尷尬說不定根本不存在讀者心裡。

  吳晟:雖然兩篇題材相似,但作者都各自表現得很好,若因此要取捨某一篇,也不盡然公平。

〈擬傷〉

  莊裕安:這篇屬於不太好讀的散文,不過讀多了就讀出趣味,作者以鳥和蝶比喻一男二女的三角戀情,以動物的隱喻為一場幽微的愛情做掩飾。

  但有一處我不太喜歡,文中提到「織田裕二」這個人名,查了以後才知作者應是想借比日劇《東京愛情故事》。不知是否為年輕寫作者常有的習性,把讀者當做對所有故事、戲劇的典故全知,不夠照顧讀者。

  文章中另一做作之處,是通篇充滿植物與昆蟲的敘述,但作者卻寫「他和我一樣對植物和昆蟲一無所知」,若是小說或可這樣表述,但散文不適合如此運用,不明白作者意欲為何。人的部分寫得太少,主體反倒變成動植物介紹,愛情淪為附和的副體。

  愛亞:當我看到作者寫「一無所知」這句,便覺得他很不誠懇,我不禁懷疑文中的三角關係是刻意營造的。而且怎會有人在知道愛情出現第三者後,還到情敵家中種花蒔草,太不合情理,過於小說化。

  張瑞芬:其實它若發展成小說應該不錯,題目很好,講動物假裝受傷、誘敵到別處,保護自己的習性,但三人的關係未交代清楚是一致命傷。(張瑞芬表示放棄此篇)

  阿盛:感覺作者在「為情造景」,動植物的譬喻與人物關係也對不上。

三票作品

〈說話課〉

  評審已於講評〈說話的魚〉時一併討論,不另贅述。

〈樂園〉

  阿盛:這篇是我的前三名,作者很單純地跟女兒說話,文字不錯,作者也懂得節制自己的情緒,因為類似題材容易寫得太傷感或悲慘,這份節制我是很欣賞的。結尾雖稍嫌光明,但仍認為是作者心裡聲音的反映。

  莊裕安:第一次閱讀時就很喜歡,是一封從頭到尾都很誠懇的書信,可說是「為母則強」。再讀時便思考裡頭是否有陷阱,連帶對許多細節產生質疑,例如,作者是否真為躁鬱症患者?為什麼文中看不見男性角色?但我仍認為是真實故事,只是作者似乎有所隱瞞,比如未傾訴自己發病時的痛楚。

  阿盛:作者本身是病人,若要把自己赤裸裸攤開也太殘忍,這是我對她的「隱瞞」給出的合理解釋。

  吳晟:這篇格局比較大,作者從自身延伸出去關懷世界,繼而與自己的病痛結合在一起。在提及年代時有些錯亂的瑕疵,文詞略顯粗糙,但正因未經修飾也可視為「自然質樸」的優點。

  愛亞:它最大的缺點是「太硬」,作者想經營出一個大格局,卻未能成功。很多細節交代得太清楚,像刻意寫給讀者看的,而非一個母親對女兒會有的正常說話語氣,感覺作者不是習慣寫散文的人。此外,若母親對二十歲的女兒仍暱稱為「娃娃」,母女感情應該十分親密,怎會等到無意間掉出一張重大傷病卡,女兒才知道母親生病?

  張瑞芬:這篇頗有企圖心,但語氣間無法抓準母女親疏關係,通篇時序亦混亂。祖母、母親、女兒三代關係毫無線頭,致使情感難以置入,結局亦有點老套,無回味空間。且作者為何丟下稚齡女兒去營救庫德族婦女?此線索並未布置妥當。

〈畫家〉

  愛亞:它的題目取得很好,原先以為是要講繪畫題材,但實際上寫的是老家歲月更迭的變化。作者習慣用一個字或短句表達,種種描述鄉下的情景令人倍感親切,不過就字數來說應該可以發揮更多,可惜力道不足。

  張瑞芬:這篇算是聊備一格,就題材而言,此次鄉土題材較少,作者寫得很淡,題目意指「畫我的家」,有趣,但很淺層,總覺「欠一味」。

  吳晟:這類題材已愈來愈少,因為年輕一輩較欠缺農村經驗,由此作者未觸及關於土地的「沉重」部分,而是如實寫出他眼中的農村,整體敘述並不生硬,尚算有趣。我最中意他寫農村生態變遷,不過錯別字太多,有些敘述也很有問題。例如文中提到「家鄉的土濕黏,春夏僅能種稻,冬天也只出豌豆、甘藷。」彰化縣的土屬泥土非旱土,因是濁水溪灌溉流域,原就比較濕黏,豌豆與甘藷是二期作物收成後的間作,而稻米是農民最重要的作物,且彰化出產的濁水米是國際知名的,用「僅」字非常不妥。此外,土地公通常是祈求平安的,很少聽說如文中所提「掌管村莊大小事情」,不過文章的氛圍與趣味性還是可取的。

四票作品

〈避雨〉

  莊裕安:書寫二二八的作品很多,作者含蓄地談二二八,對神祕隱晦的「東西」適切地以「醬缸」喻其氣味,讀來懷舊,寫歷史傷痛有種距離的美感。

  阿盛:因新世代並非直接與二二八事件相關,作者不落俗套地寫出周遭父執輩的記憶,沒有悲情與壓迫的重複。不過文章中有些可議之處,比方作者寫到「南門附近有鄭成功軍隊駐守的遺跡,將軍在城門旁磨劍或試騎一匹馬。」就年代而言,此城門在鄭成功時代應是不存在的;另「王妃為遜帝跳井」的典故亦有待商榷。

  愛亞:感覺作者故意寫得很淡,但這件事實際上一點也不「輕」,這樣的敘述手法或想表示二二八已離我們很遠,事件會隨著一代代逐漸淡化,但變淡並不等於忘記。新一代創作者站在歷史書前面去看二二八,其淡筆對讀者來說是一種新的樣貌,沒有殺伐氣息,卻更容易教人感動。

  吳晟:作者用高中同學的作文和父親朋友的故事,回溯去談對二二八的記憶,兩者交叉出現,使場景多元。雖輕描淡寫,文中仍隱隱透出對歷史的慨歎、悲憫,整體經營得很豐富,有些表面輕淡但涵義無窮的神來之筆,文字魅力很強。不過作者在稱謂上似乎不很準確,「水波伯」是父親朋友的爸爸,應改成「水波叔公」或「伯公」。

  張瑞芬:我未選它的原因是文字欠火候,且瑕疵稍多,作者似乎文字不純熟又想耍弄一點技巧,有種不平衡感存在,寧可他直白處理,因為樸實亦有其美感。
 


  --自由副刊 2010-11-21


散文獎評審簡介 

吳晟

吳晟

1944年生,屏東農業專科學校畢業,曾任彰化溪州國中生物科教師。現已退休。曾應邀參加美國愛荷華大學(Iowa)國際作家工作室。目前務農植樹,並從事詩及散文創作,著有詩集《吾鄉印象》與散文集《農婦》等多部。

愛亞

愛亞

1945年生,本名李丌。台灣藝專廣播電視科畢業,曾任《聯合文學》副總編輯、製作主持廣播電台節目等,現專事寫作,並闢有「愛亞小坊」工作室,帶領讀書會及指導寫作班。著有《是誰在天空飛?》等長篇小說集、《秋涼出走》等散文集、兒童讀物數十種。

阿盛

阿盛

1950年生,本名楊敏盛。東吳大學中文系畢業,曾任職媒體,現主持「寫作私淑班」。著有散文《夜燕相思燈》等二十冊、長篇小說二冊、歌詩一冊。主編散文選集二十二冊。

莊裕安

莊裕安

1959年生,中國醫藥學院醫學系畢業。內科開業醫師,兼營音樂文學、散文、新詩創作及文學、音樂評論。著有音樂小品《蜜漬拍子》、散文集《一集叫浮士德的魚》等多部。

張瑞芬

張瑞芬

1962年生,東吳大學中文博士,現為逢甲大學中文系教授。近年寫作書評,參加台灣文學發展基金會「台灣現當代作家評論資料」整理,為《台灣文學年鑑》撰寫年度散文概況,並致力台灣當代散文整理與名家訪談,目前正在撰寫《台灣男性散文50家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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