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崎潤一郎舊居倚松庵為日式兩層樓建築。◎王盛弘 攝影

 谷崎潤一郎舊居倚松庵為日式兩層樓建築。◎王盛弘 攝影

  谷崎潤一郎耽美,不憚其煩地陳述他對官能美與古典美的迷戀,但他不專注於約定俗成的美,而能夠著眼於屎尿,提出指導原則,將污穢之事也收攏於美的範疇,讓生活整體都臣服於美,是這樣的別具隻眼,使他說出:「日式建築之中,最可以歌賦風流的,非廁所莫屬。」   

谷崎潤一郎偏好木製品,當時間的滴答喚醒木頭紋路,格外具有安撫精神的功效。◎王盛弘 攝影

谷崎潤一郎偏好木製品,當時間的滴答喚醒木頭紋路,格外具有安撫精神的功效。◎王盛弘 攝影

京都妙心寺退藏院的廁所隱在竹牆之後,十分風雅。◎王盛弘 攝影

京都妙心寺退藏院的廁所隱在竹牆之後,十分風雅。◎王盛弘 攝影
 

  廁所的故事  文/王盛弘 

 

  參觀倚松庵時,特別留意了它的廁所。
 
  倚松庵是谷崎潤一郎舊居,位於神戶近郊,鄰川而立;一九二三年關東大地震後,谷崎遷居大阪、神戶,二十一年間搬家共十三回,在這裡租住了七年,完成《細雪》等名作;倚松的「松」字並不指大門前看來還小的迎客松,而是取自第三任妻子森田松子之名。
 
  我因常在晨光中一頁一頁翻過〈陰翳禮讚〉,有機會到神戶走逛時,便興起上倚松庵探看的強烈念頭;旅行也就是這樣吧,雖說滿心期待的,是未曾預料到的新世界在眼前開展,更頻繁的卻是印證與求證,使長久以來在腦海搬演的聯翩浮想有一個落實的舞台,四國的森林之於大江健三郎,京都有溝口建二的殘影,至於谷崎潤一郎,要凝縮到他的屋宅,因為〈陰翳禮讚〉。
 
  〈陰翳禮讚〉從營造一幢純日式住宅的種種考究談起,如何在保留現代文明的同時,追求日本傳統之美,真令谷崎氏大費周章,比如他在紙窗外又安裝了玻璃窗以顧及透光與安全,卻發現自裡看已無紙窗蓬鬆感,從外頭張望則只是普通玻璃窗,而慨嘆不如只用玻璃窗……最令他頭痛的,是廁所。
 
  現下倚松庵的廁所採蹲式沖水馬桶,釉白冰亮的水箱、便器、洗手槽,水管泛著金屬銀輝,一扇方窗自高處濾進溫柔天光,為這一方現代化小宇宙籠罩上古典的餘暉。谷崎對廁所卻另有一番想像:他鍾情木製品,當時間的滴答喚醒木頭紋路,別具安撫精神的功效;木製小便斗最好再填上蒼翠杉葉,不僅富含視覺美,也可消音。這樣的理想,是連奈良、京都古寺院的廁所都無法臻達的,不過谷崎屬意的風情倒仍可捕捉一二。
 
  比如東大寺二月堂的廁所,有「某種程度的昏暗與徹底的清潔,加上連蚊子的嗡鳴都聽得到的靜寂」,朝顏爬上毛玻璃小窗,氤氳的綠葉、朦朧的紫花在風中微微晃動,細雨絲絲輕響,雨水一滴兩滴自瓦簷落下,答,答,空氣盪出一圈圈漣漪。可惜我既乏詩心,也缺慧根,否則這樣的空間應該很適於冥思。
 
  或是大德寺高桐院,廁所位於楓之庭邊角,步下本堂,經過渡廊,往低處走數階,幾株楓樹兀自紅著,萬竿綠竹逕自綠著,正是「建在離主屋有一段距離之處,四周綠蔭森幽」的廁所。讓我訝異的是,該廁所一點氣味都無,我著意多看了幾眼,除了通風良好、勤於打掃之外,每個角落都放置竹炭(不織布包裝上印著「竹林浴」)可以吸濕除臭。但了無一點味道的廁所一時竟讓我略顯狐疑而遲疑;廁所還是有淡淡廁所的味道比較令人習慣、安心,就像人要有人的氣味,否則不成了徐四金筆下葛奴乙。

  谷崎潤一郎耽美,不憚其煩地陳述他對官能美與古典美的迷戀,但他不專注於約定俗成的美,而能夠著眼於屎尿,提出指導原則,將污穢之事也收攏於美的範疇,讓生活整體都臣服於美,是這樣的別具隻眼,使他說出:「日式建築之中,最可以歌賦風流的,非廁所莫屬。」
 
  離開倚松庵後,我與偕遊的夥伴走在住吉川畔,他說:「剛剛本來想上個廁所的;」為什麼不?他回答:「一看太乾淨了,便意全消。」我故意酸他:「可別弄髒了大文豪的廁所。」倒也不是無的放矢。退伍後第一回與旁人這樣靠近生活了幾日,行前預想種種可能發生的齟齬,哪裡知道,出恭之事竟潤滑了這幾日的相處。
 
  第一天回旅店後,夥伴說要上廁所,我還嘀咕著又不是小學生怎麼連上個廁所都要報備,很快地門後傳來沖水聲。我到日本都住這家連鎖旅店,知道這是「音姬」設備。緊接著卻有巨響令人錯愕,斷斷續續但沒有中止的態勢,我急找電視遙控器卻越在這種時候越是手忙腳亂遍尋不到。那真是令人難堪兼且難熬的一刻鐘有餘!下一回他知道要先讓我打開電視再隱入門後了,我則將音量越調越響……
 
  事後他說:「音姬果然是有必要的。」我回他:「光是模擬沖水聲哪裡夠用?最好可以點播。」兩人遂煞有介事討論了起來(連屎尿之事都能暢談,才是可以一同上路的人吧?),以海浪當背景的〈卡農〉情境音樂如何?且慢,這種時候不必故作優雅,著眼的還是實用,既然人在日本,就點沖繩出身六名少年組成的「橘子新樂園」莽莽撞撞又振奮人心地呼叫:如今關鍵在握,你的眼神已沒有迷惘,那就前進吧!/遲鈍的蠢樣仍然有光彩,你一點也不遜,/因為你的單打獨鬥、刻苦耐勞,/和流淚,我們都知道,沒有人會取笑……
 
  一曲唱罷而音訊尚杳,那再點播一首吧。兩名永遠處於變聲期、青春洋溢的「柚子」,聽他們扯著喉嚨喊:「原本不是什麼值得頭痛的事情,/成了一頭栽進迷宮的大問題,/只要用一點幽默幽默幽默,/我們其實可以一笑置之……」生命總有許多連修伯特都無言以對的時刻,這時候就服一錠幽默感吧。
 
  幾日相處,當我們的戰士又為出恭而採焦土策略時,我已經可以悠哉地飲朝日啤酒,看日本天皇即位二十周年、酒井法子遭判刑一年半的電視新聞了;但,拿在手中又放下的一顆當令鮮甜青森蘋果仍遲遲無法啃下第一口。大德寺大仙院是枯山水名所,有「便所規定」四條,第四條說廁所是「慎獨最適的道場」,遇上這種情況,對廁所外的人來說,也能作如是解吧。
 
  大仙院便所規定第一條,則是「清潔第一」。乾淨的廁所維護不易,卻不容易被記住;不乾淨的廁所反倒常在腦海反芻;最骯髒的廁所輕易便說得出兩處,都在銀幕上,出自同一名導演。
 
  《猜火車》中馬克闖進那座「全蘇格蘭最髒的廁所」,觸目已讓人作噁;當兩顆肛門塞劑掉進馬桶,他低頭撥弄,就這麼滑了進去,更使人想閉上眼把這一橋段敷衍掉;但是緊接著的,卻是我觀影經驗中最富詩意的一幕:馬克悠游於清澈如藍色寶石的汪洋,金色天光穿透海水宛如碎鑽熠熠閃耀,寧靜,祥和。本來並無什麼太特別,但因有前面的醜更烘托出後面的美,內急終於得解後不是更天寬地闊嗎?
 
  更地闊天寬的,還有終於自廁所被解救了出來:那一年,雅維儂TGV車站剛啟用,工人仍在裡裡外外地忙碌,我拖拉著個大行李箱上廁所,完事後卻怎麼也打不開門。誰來救救我啊?我拍打門板,誰來救救我?終於有了動靜,腳步聲交談聲一片雜遝,不多久後門被打了開來,當我現身時看見的是門前圍著一群人,都哈哈大笑,都拍手鼓掌,簇擁著我好像我剛贏得一個選美比賽。
 
  相較於《猜火車》的才華橫溢,同樣由丹尼‧鮑伊導演的《貧民百萬富翁》只能算平庸。劇中也有一場從廁所脫困的戲:賈默壞了哥哥作的上廁所要收費的生意,被鎖進了克難的、搭在空地上的懸空式廁所,不巧大明星搭機就在鄰近降落;賈默拿著隨身攜帶一張偶像照片乾著急,卻覓不著脫身之道,最後他高舉照片噗通一聲跳進了糞堆,才順利遁逃拿到偶像的簽名。
 
  那樣因陋就簡、骯髒不堪的廁所或許是第三世界許多地區的實況吧,雖然耽美的谷崎潤一郎也上過懸空式廁所,情調卻落在天平另一端,他說:「那固態排泄物由我的肛門排出之後,會飛落幾十尺的虛空,輕拭蝴蝶的翅膀,掠過行人的髮際,再竄入蓄糞池中。」電影如果真的這樣拍,不是超現實,就是周星馳式的無厘頭。
 
  童少時候鄉下老家的廁所也稱不上乾淨。蹲式便器是深赭如醬漬的粗陶,長久以來裂開一個缺口,小燈泡在頭頂發出吱吱低響,蜘蛛結網,壁虎睜著虎眈眈雙眼埋伏梁上;夏天時尿臊便臭盈鼻,蹲個廁所發一身大汗;糞坑裡有蛆蠕動,有時就爬上地面,直爬過長長甬道,爬進稻埕,肥糯身軀讓洋灰地燙得直翻滾,剛離窩的雞雛閑步經過,一啄,就進了牠的肚子裡。
 
  大家族共用的那個窄仄僅能容一人旋身的幽暗空間並不與主屋相通,上個廁所需穿越一座稻埕,雨天時已屬不便,冬夜裡更讓人強忍住尿意也不願下床。一回父親喝醉了返家,隱忍不下的母親落了閂又遲開門,遭父親不禮貌對待,我忿忿不平睡不著覺,半夜裡起床小解,卻發現從父母臥室一路到廁所的燈泡都亮著,微弱但明確,應是母親怕踉踉蹌蹌的父親要上廁所而為他拈亮的。
 
  學齡前,有一次我在母親用過後不久上廁所,發現昏暝如夜的坑洞裡似有沾著血水衛生紙。母親生病了嗎?我急跑到廁所後方,費了好大的勁才翻開一口倒扣在掏糞口的大鼎,凝視,確認了衛生紙上沾的是血,心中升起無名恐懼。媽媽要死掉了嗎?該怎麼辦?不敢開口問,害怕得顫抖。
 
  關於廁所的故事,也想起了爺爺。一般,每張衛生紙都可再分離成薄薄兩張,爺爺總將兩張衛生紙撕開成四張,每次使用三張,他說:這樣剛剛好,以前啊……以前啊以前,說來又是一個好長的故事了。掏糞這差事都是爺爺在做的,總在日頭偏西把樹和牆拉出長長影子時,爺爺在他瘠瘦肩頭架一支挺秀氣卻韌性十足的扁擔,挑兩桶糞水去菜圃澆灌。遠遠看去菜圃有許多白色細碎衛生紙黏附,但也沒人說這樣不衛生,青菜瓜果上桌更是呷得有滋有味。
 
  又勤又儉的爺爺至死沒呷過一口閒飯。晚年,兒子們分家後,爺爺與我父親同住,他每固定日子輪流到散居村子幾個兒子家中吃飯,不管輪到哪一家,母親永遠在餐桌上置備爺爺咬得動的菜肴,因為曾經爺爺用餐時段出了門很快又回來。爺爺什麼都沒說,母親也什麼都沒問,只是急著再下一次廚。爺爺臨終時,父親痛哭,罵了聲「幹」,不知是說哪位叔伯也不為歐多桑準備細軟食物。在那個許多男人習慣以三字經當口頭禪的竹圍仔,這是我這輩子唯一聽過父親罵的髒話。
 
  鄉下童年有種種的好,老家往事有種種的令人留戀,那座廁所就算現在想來也覺得挺有詩意,但我再不願去蹲上一回了,畢竟上個廁所是肉搏戰,不能聽憑腦中嗎啡恣意發酵。
 
  進城後,發現城市裡的公共廁所設備穎新,看起來有時比家裡的還乾淨。阿盛老師寫〈
廁所的故事〉已是三十年前往事,如今台灣連偏遠鄉下都很少不用抽水馬桶了吧,要像文中所說,高中應屆畢業生看到抽水馬桶而好奇地一個一個排隊去上上看,三、四天裡坐壞三個馬桶護圈,是不會再有的了;不過,幾年前初次住進日本那家連鎖旅店時,我對它的馬桶還是端詳老半天:一坐上馬桶便先有模擬沖水聲的「音姬」設備,護圈還溫溫的好像冬夜裡上床有人先暖過被子,它的洗淨設施還有不同角度可以調整,「嘖嘖,真不知道日本人腦袋裡裝的是什麼?」就這樣,上個廁所好像經過一場文明的洗禮。
 
  事後我把日本旅店裡的「奇聞」說給朋友聽,說得很有興致,對方卻平平淡淡回我:「你這個鄉下來的土包子。」我還沒告訴他呢──台北誠品信義店剛開幕,我去用它們的廁所時,小門一開,馬桶蓋自動掀起,直讓我駭異得往後退,幾秒後不死心,探頭去要把躲在門後惡作劇的人給揪出來。
 
  因為有這樣乾淨的廁所,有時我進廁所卻不為了上廁所。我好獨處好安靜,靜看一樹花開花落最感到天人和諧,但在這個時代在這座城市,一出了家門──有時也不必出家門,只消打開手機,甚至連我自己也常嘰哩呱啦彷彿金魚取食嘴巴一張一闔吃撐了吃暴了至死方休那樣說著話,偶爾地我就隱入廁所埋首膝間,靜靜坐在馬桶蓋上,安享三分鐘五分鐘的靜靜。
 
  這是我初進職場養成的習慣,那時我自不量力應徵了個美術設計的工作,上班後一名資深同事冷冷對我說:「我看你連圓規怎麼用都不會。」幾日後我想辭職,老闆留我轉任文字編輯,這名資深同事一仍瞧我不起。偶爾地心情過不去,我就躲進廁所喘口氣。這情況持續到第一回我與她同作一場採訪,事前花了許多精力準備。採訪結束後,天正下雨,走到屋簷底,她在皮包裡掏了掏,拿出摺傘撐開為我擋雨。我感謝她,為我上了社會大學第一課。
 
  廁所裡三分鐘五分鐘的美好時光,好比旅行。從日常生活逃了開去,一個人靜靜地走路,這大概就是我多少年來偏好不結伴的旅行的緣故;五天過去,夥伴依原訂計畫回台灣,儘管數日相處得愉快,我還是衷心表白:你的旅行已經結束,而我的才剛剛要開始。

  
 
  -刊載於中國時報.人間副刊.2010/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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