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忠賢 
   對於哥打給我的那個電話一直耿耿於懷。

  「有件事應該讓你知道一下,我並不是要你接手,只是這件事和你也有些關聯?」他說得有點迂迴也有點不安,主要是因為他受洗了,而在台北的房子要搬了,所以祖先牌位要「處理」一下。

  他說他會請教會長老來「處理」。

  「那應該會是一個好方法,」我跟哥說,「畢竟有很多後來信教的人有遇過這種事,他們應該知道要怎麼做比較好。」雖然我並不知道他們要怎麼「處理」,但我也覺得有點不安,也總覺得我幫著哥要負起些責任之類的東西。

  倒不是我對基督教有意見,或對哥哥信了別的教……有意見,只是這變化太大,好像大到和過去某些很重要的東西切斷了,但是,也說不上是什麼。

  我想到我媽,她是個一生那麼虔誠拜拜的人……而我們變成完全不拜拜的下一代了?她應該會很傷心吧!

  雖然我其實是一個完全不信教的人。

  或是,我的人生曾打從心裡……信過什麼嗎?

  更尖銳的是,我內心清楚的是,在現實上,我也沒辦法承諾將牌位移到我家來,這只是一個租的公寓,很簡陋,其實,更只是因為一直太忙的我,家一向太亂太髒了。我已經太久沒有整理我家客廳只剩下一條僅可一人走過的路,其餘疊滿書、衣服、東西,很糟,但也沒辦法,那畢竟只是一個我落腳多年也還沒決定下半生要怎麼過而暫時落腳的地方。

  如果要像小時候的模樣,我的客廳應該要有一個神明廳或甚至祠堂的樣子,那時候,長輩他們每天都要在照顧得很仔細的神明桌前上香,初一、十五要特別地拜,清明、中秋、過年要祭祀祖先,要普渡好兄弟,要家人和子孫都團圓的那所有一切……都更講究,都應該要在牌位前面發生。

  從這個角度來想,事實上,我家是見不得人的。

  這些家族的事,這些「拜拜」的事上,我總是聽話的,聽長輩大人做決定,我從來沒拿過主意……

  甚至我還沒有小孩,也沒結婚,所以有很多規矩不曉得,在關係和角色的認定上,對家族而言,其實我還是小孩,常勸我趕快生的長輩其實不知道我內心裡早就知道自己一生一定是一個人了,也就是我是「斷後」的,以後是沒有子孫,沒有人會拜我的。

  我知道,但我不在乎?

  甚至,我在乎什麼呢?或在乎過什麼?

  但,就這樣,在這裡,相對家族而言,沒有後代的我是沒有未來的。

  那,我的過去呢?我的過去對不在乎沒有未來的我而言到底是什麼?

  我想到一種越來越常出現在科幻片的某種問法,像《攻殼機動隊》像《銀翼殺手》像《駭客任務》那種未來世界裡機器人和電腦和人分不清楚之後對回憶所往往會出問題的焦慮:我的過去搞不好是像電影裡主角常被某單位下載些什麼進我的腦子裡的,偷灌什麼進去的,我原來的關於回憶的「資料」檔案被動了手腳,中毒過被重灌,被塗改。

  甚至,被完全洗掉了。

  想這種事,家族的長輩,他們一定覺得我很幼稚,很不負責任,很不像個大人。

  這些都和信什麼教?怎麼拜?怎麼「處理」祖先牌位無關的。

  但也都有關吧!

  那些親人,那些鄰居那些小學時代那麼遙遠的同學朋友,想起來已記不太得,記不太清楚,也好久不見了的……可能也被「處理」也被完全洗掉了嗎?

  過去的那些人,對我而言,是什麼意思?這種「處理」是個「決定」嗎?

  這些「過去」會是可以因為我的「決定」而就改變了嗎?

   

  

  【2009/01/21 聯合報】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fly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