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淡‧光陰——奚淞個展」今日起至7月31日於重新開幕的紫藤廬(台北市新生南路3段16巷1號 )展出。 

  我初識的少年奚淞,有時多愁善感,偶爾狂放不羈,然而他那顆永遠不沾塵埃的赤子之心,卻一直是他面對人生疾苦常興悲天憫人情懷的由來……

奚淞畫室之一「微笑堂」,是他作畫,也是修行之地。
王朝雄/攝影

  現今的台北是一個心浮氣躁,紅塵滾滾的城市,有形無形的擾攘,層出不窮。久待一陣,便令人感到惴惴莫名。於是我便會驅車直往新店,暫離台北的糾紛,去尋找那半日的安寧,因為奚淞的畫室就在新店小碧潭一帶,一道尋常巷陌裡。 

  一樓畫室前後有兩所小院落,滿植花草樹木,奚淞善理花木,前後院一片蒼碧,地上的忍冬草、牆上的常春藤,鮮潤欲滴。前院老楊桃一株,亭亭翠蓋,虯幹蜿蜒伸出牆外,秋來結實纍纍,牆頭好像懸掛了一樹迎客的小燈籠。後院有桂樹一棵,金蕊點點,桂子飄香。前後院各置岩石水缸,蓄養金魚,水藻間一尾尾亮紅的朱紋錦游來游去,悠閒、無懼,水面閃著樹葉縫隙透灑下來的天光雲影。畫室取名「福星堂」,刻在前院一塊老石碑上。一踏進福星堂,登感一陣清涼,如醍醐灌頂,身上的塵埃,心上的煩慮,一洗而盡,好似步入古剎禪院,猛然一聲磬音,萬念俱寂,世俗的牽掛,暫且忘得乾乾淨淨。福星堂是奚淞作畫的地方,也是他修行的所在。 
  畫室頗寬敞,靠近前院是一排落地玻璃窗,臨窗一角支著畫架,晨昏之間,窗外的光便這樣悠悠地走了進來,又這樣悠悠地淡出而去,於是在這個日月出沒光陰交替之際,奚淞的那些畫作便這樣一幅幅的誕生了。畫室的牆壁上,都掛著他各時期的作品,每幅畫似乎都在隱喻著人生一則故事,隱含著生命的幾句偈語。

  畫室靠後院也是一排玻璃門窗,窗下鋪陳了一圍席地而坐的茶座,奚淞在這裡靜坐禪修,有朋友來了,大家入座一同品茗。一進畫室,左邊供桌上供著一尊佛陀頭像,這是一尊古佛。茶座對面的牆上卻懸掛著一幅對聯:

  

奚淞。
王朝雄/攝影
天地同流眼底群生皆赤子

  千古一夢人間幾度續黃粱

  是奚淞親筆寫的一手好行書,錄自絲路張掖古佛寺裡的詩抄。

  在福星堂的茶座上,我跟奚淞促膝而坐,奚淞沏上普洱茶,端出鮮果,茶香果香,我們說古道今,言笑間,不知不覺便度過了一個圓滿的下午,直至黃昏。我與奚淞結緣甚早,一同走過將近四十年的光陰。我比他年長,開始的時候,是我走在前面,但很快奚淞便趕了上來,這些年,他遠遠超越我早就走到那無止境處,人生修為,已達「涅槃」境界。奚淞在修行的道路上一步一步往前邁進,是他對人生、人世、生命、宇宙,點點滴滴的體會與感應後智慧之累積,使他了悟佛陀教誨緣起緣滅生命無常的真諦,因而對眼底群生不禁常懷大悲心、修菩薩行。奚淞常常引用《金剛經》末尾偈語:

  一切有為法

  如夢幻泡影

  如露亦如電

  應作如是觀

  這是《金剛經》的警句,而奚淞對生命無常的大悲心,也統統化進了他的畫裡。

  其實奚淞自小便有菩薩心腸,當他才是四歲孩提時候,一天,親戚揹著他上街。那是個豔陽天,本來奚淞快快樂樂地,可是他一眼瞥見路邊電線桿旁蹲著一個穿著木屐不知誰家的孩子,正在那裡聲嘶力竭放聲痛哭,哭得異常傷心,奚淞突然掙開他的親戚,跑過去,蹲在那個孩子的面前,陪著他也大哭起來。小小奚淞,竟然已經無法忍受人世的哀痛,要以自己的眼淚來安撫眾生受創的心靈了。日後朋友間甚至初識者,有人有傷心事,奚淞總在一旁,默默的給予安慰,讓人感到溫暖,助人度過難關。

  我初識的少年奚淞,有時多愁善感,偶爾狂放不羈,然而他那顆永遠不沾塵埃的赤子之心,卻一直是他面對人生疾苦常興悲天憫人情懷的由來。早年奚淞遠赴巴黎學藝,在那兒最觸動他的,不是花都的錦繡繁華,竟然是巴黎地鐵站內那群漂泊無依殘肢斷足的流浪樂師,他把他們都描入了他的畫裡,變成一系列極為動人的「眾生相」。我們似乎聽到那些流浪樂師手風琴吹奏出來淒涼的心聲,其中一絲人間溫暖是作畫者加進去的。

  奚淞的人生經歷過幾次大轉折,畫境與心境都有了驚人的變化進展。一是親人的喪離,尤其是母親病故,奚淞的心靈受到天崩地裂的震撼:

  學佛的我開始瞭解到:在一切因緣的生滅變化中,親之死原是一種恩寵和慈悲示現,使有機會痛切的直視無常本質,並從中漸漸得到對生命疑慮的釋然解脫罷。

  很多年後,奚淞寫下了這段話,這是他因親人的死亡而對無常生命有了深刻參悟後的省思。母親生病期間,奚淞開始了他的白描觀音水墨畫,那三十三幅觀世音自在容顏,是一組早已超越藝術領域,達到宗教上大慈大悲度一切苦厄、至高無上的象徵了。奚淞的觀音畫像不知曾經撫慰過多少人一顆惶惶忐忑的心。有一個時期,我自己經歷了人生十分艱辛的情境,奚淞前後惠贈我兩幅他手畫的觀音像,這兩幅畫像一直掛在我家玄關的壁上,常常一進家門,我就感到一片安詳。

  其次是1993年奚淞偕畫家阿昌共赴印度、尼泊爾尋找原始佛蹟。那次「印度之旅」是奚淞一次心靈上的皈依之旅:他去過佛陀成道處的菩提迦耶,第一次傳道的鹿野苑,以及佛陀八十歲涅槃的拘尸那羅等地,也曾抵達佛陀的誕生地尼泊爾南境藍毘尼遺址。

  每至一處,我都俯拾起一些泥土,放進小盒裡收存,當作「佛蹟之旅」的紀念。摩挲、細審掌中細土,彷彿可以為我勾回兩千五百年前,古聖人踽踽遊化於北印度的風貌。想想這泥土,可能正是佛陀當年曾經赤足踏過的啊!自此,佛陀在我心中,有了可親可近、作為老師的體溫。

  佛傳中記載:受盡父王呵護享盡榮華富貴的悉達多太子,一日出城,驚見於遭受老、病、死苦的人們,於是發心出家,為世人尋求解脫之道,最後終於得成正覺於菩提樹下,悟道成佛。奚淞在追尋佛蹟的旅途中,必然也深深體驗到悉達多太子悟道的心路歷程吧。事實上對人世苦痛極端敏感而不忍的奚淞,在步步生蓮的修行道上,他那彳亍獨行的身影,都常常讓我想起悉達多太子的故事來。奚淞尋找佛蹟之旅於是讓他成就了氣勢磅的「大樹之歌」,以油畫吟誦出佛陀一生的事蹟,每幅畫似乎都是奚淞虔誠禮佛的「心境」、「心聲」。我沒看過有人以油畫畫佛陀傳的,這組特殊的畫作,很可能是佛教畫史上的創舉。

  這個時期,奚淞對生命宇宙有了更深一層澈悟後,也是他繪畫創作的豐盛期,在「大樹之歌」前後,奚淞又展開了另一組畫作:「光陰系列」,以及由「光陰系列」衍生出來的「平淡家族」。「光陰系列」的頭十幅取名為「光陰十帖」已被台北市立美術館收藏。我把這一系列靜物油畫稱為奚淞的禪畫,我想奚淞本人也會允許的吧。這些靜物畫其實都是奚淞禪修的紀錄,對奚淞來說,作畫即是修行,經過觀世音「自在容顏」以及佛陀傳「大樹之歌」,現在奚淞在「光陰系列」中所表現的卻是「道在平常」:一盆花、一杯水、一組瓶瓶罐罐都暗藏玄機。禪直指人心,把一切事物都還原到根本。奚淞畫靜物,心靈上得到莫大的安寧與喜悅,「萬物靜觀皆自得」,由靜觀而觸動天機:「無論一草一木,一花一葉,自有一份天道無私的美呈現。」奚淞的靜物有一個特色,初看時,真是真到了十分,一盆花可以捧得下來,一杯水可以端起來喝下去,奚淞的寫實功夫細緻得驚人。但再仔細看,意在畫外,那些「雨茶」、「幽蘭」、「扶桑」似乎又在暗示著生命一些根本的現象。大概就如這一系列畫作的命名,在闡述「光陰的故事」吧。在奚淞作畫的一角,天光從窗台進來,映到白牆上,從容移過,清晨奚淞在此靜坐,看著牆上光陰的起滅,不禁興起生命無常遷演的感懷,於是光陰無窮的變幻便形成他這些禪畫隱含的主調了。  

奚淞〈春茶〉。
紫藤廬/提供
茶花

  奚淞的靜物有好些是花卉,茶花亦有數幅。茶花盆景擱在一張質樸的老木桌上,背景是牆,牆上映著窗外斜射進來的光影,光影似乎在不知不覺中悄悄移動,枝上幾朵紅茶開到極豔極盛,如此肆意綻放的美麗花顏,不禁令人為之擔憂,光陰再往前移一步,那些豔極的花朵恐怕就會倏然辭枝殞落了。百花中盛開的茶花特別嬌貴,可是一旦凋謝,並非逐瓣零落,而是整朵決然墜地,辭別生命,如此斷絕。

  李商隱有一首七絕頗為奚淞喜愛:

  荷葉生時春恨生,荷葉枯時秋恨成。

  深知身在情常在,悵望江頭江水聲。

  李義山一往情深,對於人世枯榮生命無常之無可挽回常懷千古悵恨。李後主有一首詞〈烏夜啼〉寫的也是同一「恨事」: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胭脂淚,留人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王國維以為後主之詞以血書者,「儼有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之意」。後主能以一己之悲,寫出世人之痛,所以王國維將之類比聖者。奚淞對人世生命用情之深,絕不輸與詩人詞人,這是他藝術家的特質,詩人詞人陷溺於情而難以自拔,修行者奚淞尋找的卻是解脫妄執之道,我想縱使茶花驟然凋落,只剩綠葉滿枝,奚淞可能也會把那些綠葉畫得依舊生意盎然的吧。我特別喜歡奚淞那幾盆茶花,用了一盆作《台北人》英譯本的封面,十分點題。 

奚淞〈花與慈悲〉。
紫藤廬/提供
  法華、花與慈悲

  〈法華〉:背景仍是一片空牆,拙樸的木桌上擱置的是一透明的膽形玻璃瓶,瓶中滿盛清水,斜插一彎桂枝,桂花盛開已過,桌面上綴著幾點落英,還有一片枯葉,桂枝下,坐著一尊小泥佛。空牆是天,木桌是地,天地同流,花開花落,宇宙間因緣聚合的無常生命不斷輪迴,唯有我佛慈悲,在默默普渡眾生。〈法華〉的須彌世界,自有一片禪機。

  〈花與慈悲〉:奚淞還有一間畫室「微笑堂」在七樓住所,臨窗下望,看得到小碧潭的捷運終站,一大片鋼管水泥的建築物。從前這一帶是新店溪邊的水田,綠稻油油,上有白鷺鷥倚天翱翔,下有野薑花散發清香,秋來芒草開遍,銀絲成波,那是奚淞常去散步冥想的地方,我們都說那是台北最後一塊淨土。誰知這塊淨土,幾年間,被推土機整片翻轉,變成了人來人往、喧囂不歇的捷運站。

  微笑堂比較敞亮,光的變化,更加清晰。「光陰系列」後期有不少作品在此完成。〈花與慈悲〉共有兩幅,之一之二。第一幅窗角的木板上坐著一尊觀音雕像,是宋朝木雕。觀世音俯臨窗外曾經滄海桑田的人間巷落,自在容顏無限悲憫,似在垂憐芸芸眾生。像前有一供盤,供著帶葉紅茶花一枝,花色燦然,是否為菩薩慈悲所化,帶給人間如許美麗與溫馨。這是奚淞最動人的畫作之一。 


  心境、平淡家族

奚淞「平淡家族」系列。
紫藤廬/提供
  〈心境〉:窗角木桌上一隻粗陶碗盛著淨水,空牆上窗外映入的鳥影冉冉飛過。這幅畫反映了奚淞修行的心境:靜如止水,動如飛鳥,自由自在,心無罣礙。「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這應該是奚淞心嚮往之的境界了吧。這幅畫看了令人感到安寧,安寧後又有一股喜悅。奚淞的禪畫從來不是枯寂的。

  「平淡家族」:這一組畫一共八幅,畫的是最為平常的物件:水晶玻璃瓶、吹製水瓶、泰北巴蓬寺落果、韓國老茶碗、碧潭廢棄船纜、米醋瓶、印度銀盒。這組畫的畫風又是一轉,與「光陰系列」的工筆寫實,有了基本的差異。「平淡家族」傾向於遺貌取神,色彩淡了好幾度,澄明透澈,幾乎只剩下光與影的交錯了。這八幅畫放在一起,即刻有了一種特殊的效果,好像一組笙簫管笛,此起彼應,悠悠的揚起一闋古遠的〈清平調〉來。又如同德布西的月光與海潮,旋律是如此舒緩、嫻靜。福星堂中門楣上貼著一張紅紙條,上書「光明靜好」四字,是奚淞亡友姚孟嘉觀賞奚淞的畫後贈送給他的,奚淞認為深得其心。「光明靜好」正是「平淡家族」組畫的本色,也是奚淞走過光陰,歸於平淡的心境吧。

  奚淞以油畫入禪,西方的手法,東方的意境,把古老的宗教與現代人的心靈合而為一,畫出一系列具有驚人創意,並深富哲理的作品來。其下筆之細緻,色調掌握之高妙,光影變化之豐富,藝術上的成就已是餘事了。奚淞很少開個展,平常作畫只讓朋友觀賞。這次難得,2008年六月底,作為台北文化古蹟的紫藤廬維修一年後重新開張,將展出奚淞的「光陰系列」、「平淡家族」多幅畫作。紫藤廬一向有深厚的人文藝術傳統,奚淞的禪畫在那裡展出,十分恰當,去紫藤廬的人當會感受到奚淞禪畫帶給人那份深刻的謐靜。

  在我心中,奚淞一直是那個善感不羈的少年,見到他兩鬢竟也冒出星星的時候,才矍然驚覺他常提醒我「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生命本質的偈言。近四十載光陰,彈指即過,而人間早已幾度黃粱。離開福星堂已是薄暮,奚淞總是殷殷陪我到大馬路上去乘車,我們走過巷弄,走向那車水馬龍的中央路。在熙熙攘攘的人生道上,能有好友互相扶持共度一段,也是幸福。


●「平淡‧光陰——奚淞個展」今日起至7月31日於重新開幕的紫藤廬(台北市新生南路3段16巷1號 )展出。 


  ──全文刊於 2008/06/26-27 聯合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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