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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國廿六年六月間,我第二次到日本,想和日本文化界合作,把瀕於危急的﹁臺灣新文學﹂救過來,重新出版。到東京不到一個月,七七事變發生了。日木軍部氣勢囂張,對言論的取締已經加強。在那段時間,得到「日木學藝新聞」、「星座」、「文藝首都」等雜誌的支持,把「臺灣新文學」寄生於他人的雜誌內。九月返臺。

  十月二十日,報載日本開明份子被捕了百餘人。文藝月刊預定刊登的我的作品「模範村」也因此被退稿。這時的情勢,可以肯定我到東京談妥的計劃已經完全落空。在此時,我已覺悟到不改行不成了。雜誌既然無法繼續,投資的錢也無法收回,印刷廠又急著要錢。以致欠米店二十圓,也被他們向法院提出控告。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這兩年的奔波,引起肺病的發作。我不願意替日本人做事,苦力工作因染肺病而無法從事。朋友健次因在火葬場後面,代租一塊二百坪的土地,從事種花,可以自由自在,不需要看人眼色,但租地訂金,需要三十圓。欠米店二十圓,就要被控告了,這三十圓更是無法籌措,到處碰壁。
  在這毫無辦法的時候,有一天,「臺灣新聞」副刊主編田中保男,帶了一位入田春彥來訪問,他們都是日本人。據田中先生介紹,說入田春彥是警察,素好文學,曾讀過我的「送報伕」,早就想來找我聊聊。那時,我吃飯都成問題,常常變賣幾本書,換得幾角錢,去買一紙口袋米,燒稀飯維生。

  兩位日人朋友,見此光景,特地去買菜沽酒來,大家邊飲邊談天。當入田春彥瞭解我當時的情況,立即掏出一百圓來濟助。他們回去以後,我把米店和雜貨店的債還清楚。最後,只剩三十圓,就利用這三十圓去付了地租訂金,結果連一把一塊多錢的鋤頭也買不起了,只好向人家借用。

  入田常在我這裏進出,給我幫忙,又因為贈我一百元而被抓去派出所關了好幾天。之後日方決定放他出去,放得遠遠的——限令他離臺返日。他在被釋放之前,托人拿了一個條子給我,要我次日晨七點到他住處去找他。

  第二天我依約前往,七點鐘到達他的門外。房內傳來陣陣胡琴聲,叫門卻無人來應。門鎖著,胡琴聲斷續傳來。我感覺很奇怪,趕忙去住在不遠處的阿婆那邊拿鑰匙。回來時,胡琴聲已經止息;開門一看,入田已昏迷在榻榻米上,懷抱著那把瘦瘦的胡琴。原來他在知道要被遣返日本之後,就已經決定一死了啊。

  他在身旁留了兩封遺書,一封是給我的,表明他對中國人的感情。一封留給我的妻子葉陶,請求葉陶替他整理遺物,並表示願將他的骨灰當作肥料,遍灑在我花園的泥土中。第二個要求我們並未遵命照辦。我們一直想辦法聯絡他在日本的家人,但失敗了。至今,入田的骨灰仍寄存在臺中寶覺寺中。

  自從辦雜誌後,未從事體力的勞動,又染肺病在身。每次鋤幾坪地就吐血,只好休息幾天再來。在這情形之下,工作進展甚慢,又要為柴米油鹽操心。對前途毫無信心,隨時都有餓死可能,所以把農場取名為「首陽農園」。

  由於連買鋤頭、種籽、花灑的錢都沒有,我變得非常消極,對花園再也提不起興趣。有一天晚上,我難過得不能成眠,正好在東京時的同學林懷古和幾個朋友來訪,帶我一起出去喝酒,我當然是藉機大澆胸中塊壘,最後醉得從酒店二樓滑到一樓,他們雇車把我送了回來。

  次晨他們又來,看到我偌大一塊土地只翻動了角落一隅,根本未進行種花,知道我的困難,於是拿了二十元給我購買必需的農具和種籽。有了這些東西,我精神又來了。

  沒有想到,因在田裏工作,空氣新鮮,又兼體力勞動,肺病竟然不藥而癒。雖然如此,種花不是馬上就有收成,天天還是要為柴米油鹽操心。這時候,我常帶葉陶到附近的花園參觀。葉陶就說,拿鋤頭她沒辦法,但可以向別的花園取花來賣。這是葉陶當賣花婆的開始。她從前從事抗日活動,到處演講,認識的人不少,所以生意很好,一天可以有兩圓多的收入。常時只有三個孩子,開支簡單,勉強可以度日。

  那時花園在開闢階段,我每天必須從住處走約二十分鐘才能到達花園,於是我常在收工時將鋤頭藏在叢草中,以免每日提來提去的痛苦。可是有一天,我發覺前一日叢草中藏著的新鋤頭不見了蹤影。平日來監視我「尾刑」的日警特務告訴我,派出所有人撿到一把鋤頭,可以去認領一下。我去了,發現是一把生了銹的舊鋤頭,不是我的,但他們還是要我拿回去暫時使用。花園就是這把不知道是誰的鋤頭一鋤一鋤開闢出來的。

  經過一年多以後,自己種的花可以收成了,生活也稍微改善。就在這個時候,母親的痛轉劇,全家的人要回去探望,又放心不下花園的工作。好友洪緝洽一口答應要替我照顧花園,要我放心回家鄉新化。不幸,母親一病不起,為料理後事,多住了幾天。

  回來後一看,草寮的竹扉深鎖,到處找不到人,花園裏雜草叢生,好不容易整理好的花園又荒廢了。也因此對朋友發生誤會——這樣不負責任。但等我到他家,這才發現他正臥病在床,一條腿腫得像牛腿一般。探間之下,才知道,他原來就是個文弱的讀書人,從來沒打過赤腳。為了替我照顧花園,赤腳澆水,染患丹毒,差點連命都報銷了,使我相當不安。

  從此再把花園重新整理,葉陶又去當賣花婆。一直到第三年,生活情況才有改善。自七七事變以後,朋友在一起時,時常談起日本侵略的事,父親對此十分關心。我都安慰他說,日本發動侵略戰爭,不會維持太久。不幸,未能等到對日抗戰勝利他就過世了。當時,僱有長工天送,照顧花園,故可以放心奔喪。

  第四年起,經驗多了,種植起來比較順利,所以遷移到梅枝町十九番的空地,開闢了約一千坪的土地,擴大經營。在這期間,戰事擴大。大家料想,以日本一小國,絕對無法消化整個中國,尤其加上東南亞與美國參戰。大家深信,這個戰爭,無法拖得很久。

  這時,日本政府內部也發生分裂,有的主戰,有的主和。日本軍部與警方採取的高壓政策未變,但一般日本人士,態度已有些轉變了。譬如說,日本總督府情報課(文化局),發行一種雜誌「臺灣時報」月刊。編輯植田、淺田、池田等開始和臺灣文化界人士接觸,想和臺灣作家合作。經過幾次開會請客,抓到了幾個人到各地方去寫報導文學。報導的文章,都登在「臺灣奉公會」發行的「臺灣新文藝」,以後又出了兩本專集。當時,我被派在基隆石底煤礦,我也深入考察,替他們為了一篇文章。

  在此以前,植田就曾找過我幾次,要我替「臺灣時報」寫稿。當時,我很坦白的和他討論這個問題。我對他說:「如果要我們作家合作,必須讓我們報導實在的情形,在文學方面,也是描寫實情。如要我們歌功頌德,那是不可能的事。」他一口答應了。所以我寫了一篇「泥娃娃」給他。泥娃娃的主題是武力不可仗恃。另一方面在指責日本軍部不該在幼兒稚嫩的心靈裏,灌輸好戰的思想。和他們所主張的「東亞共存共榮」完全背道而馳。兒童製作的戰車、大礟、軍艦、飛機,像模像樣,非常威風,但是,經過一夜的大雨,就化成一灘爛泥了。

  這篇文章登出後,他很感滿意,又來邀稿。我就寫一篇「鵝媽媽出嫁」給他。主題是指責他們,所謂的「東亞共存共榮」完全是騙人的。這篇在同年十月號「臺灣時報」發表以後,就受到日本警察方面的干擾。因為這本雜誌是日本總督府的雜誌,故並未被禁刊。但等到我把它連同其他幾篇作品合併要出單行本時,就被查禁了。

  從這段期間,我個人的遭遇,可以看出日木內部存在著極大的矛盾,一部分比較開明的人士,就想走大家合作的路線。但軍部和警方卻迷信武力,採取彈壓政策。這時,日本木土有「翼戰會」。臺灣組織「皇民奉公會」,各地方普遍組織「藝能奉公會」,想要動員各地文學界替他們工作。

  這時,二水的朋友陳憨嬰、楊招鑑也參加奉公會,來要我寫劇本。我寫過一篇獨幕劇「剿天狗」 ,投給「臺灣公論」月刊,想出版後可以給他們演出。但這篇文章一登出,雜誌就被查禁了。演出自然是不可能的事。

  霧峯有另一朋友莊萬生,也參加霧峯方面的奉公會,我本想把「模範村」改寫成劇本,供他們演出。「剿天狗」這篇一被禁,故這篇也不可能實現。

  到三十三年年底,「臺灣新聞」副刊主編田中,和「同盟通社」松本特派員相偕來訪。他們拿給我一篇「怒吼吧!中國」的劇本,要我改寫成適合當時情況的劇本,以供公演。我看了以後,覺得霧峰、二水兩次公演的事都碰釘子,「怒吼吧!中國」怕也演不成。他們表示這篇劇本已經經過臺中州特高課長田島看過 ,並且同意演出。就這樣,我們相偕去訪問臺中州特高課長。因為,我認為這個特高課長田島比較開明。「鵝媽媽出嫁」被查禁時,他就替我抱不平,說有機會要去找總督府保安課長後藤,討論這個問題。

  以後,我就把這篇劇本修改一下,印成單行本,馬上在臺中藝能奉公會顏春福先生的樓上排練。這齣戲經過一個多月排練之後,在臺中臺中座(原臺中戲院)、臺北榮座及彰化等三個城市公演,頗得好評。

  「怒吼吧!中國」描述的是鴉片戰爭時,英國侵略中國的歷史劇。但這是在抗戰期中,此劇無形中影射日本的侵略戰爭。尤其是我們把在臺中中山公園毆打林憲堂的日本浪人責間,抓來當做劇中的主要角色,更明顯的表現了日本侵略戰爭的嘴臉,以及日本人欺負中國人的真象。

  此劇演出之後,受到廣大民眾熱烈的支持。在臺日本文化界、大學教授以及記者們也都非常感動。

  在此期間,我感覺日本文化界的朋友,都站在我們這一邊,反對暴力和高壓。因這次演出非常成功,我和田島商量,用臺語再演出一次,他也非常贊成與支持。

  後來,就在首陽農園的草寮裏,每週六下午到晚上,都有三、四十位青年,來參加翻譯與排練。不過,臺語的演出尚未排練完成,民國卅四年八月十四日,總廣播說,日本天皇有重要大事要宣佈。第二天,我們都聚集在收音機前等候,到早上八點的鐘一響,日本天皇親身宣佈無條件投降。因此,「怒吼吧!中國」的臺語排練就此中輟。

  以後我就把「首陽農園」改成「一陽農園」,又得到年輕人的支援,發行「一陽週報」,介紹國父思想與三民主義。那時候,我們就覺得光復以後,在大家興奮的心情之下,向民族、民權、民生努力建設,臺灣一定可以成為三民主義的模範省。



  六十九年十月二十四日

  ─本文選自《寶刀集-光復前台灣作家作品集》(聯合報系‧民國7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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