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劉海粟 - 群牛圖

    朱光潛、李澤厚先生是我昔日教書時的老師,我講古代美學,除了先秦諸子《文心雕龍》外,便是朱、李二氏的著作。


「大羊為美」之說

大有可商


    寫完《龍史》,便發現近代美學諸家對中國古代美的起源說,覺得大有可商!

    《說文》美字,從大從羊,以為「大羊為美」。

    此話若不從上古文化史、美術史、文字學的結構規律來考察,便犯了邏輯上的問題。因為《說文》「大羊為美」還包括好吃,「美甘也,從羊大,羊在六畜,主給膳也」。都覺得和美的起源無關。

    基本錯誤在於,古代中國文化,不大可能以視覺經驗、美膳經驗,作美字的結構,這是寫實藝術產物,中國上古美術史不寫實,文字學六書的「依類象形」根本不存在,「盡信書不如無書」,副刊文章不能細表,《龍史》圖片有百分之百的佐證,為有史以來第一本涉及中國上古美術史的書。

    視覺上,大羊很美嗎?小羊(羊羔)不美嗎?小孩、婦女寧愛小羊,不會以大羊為美。而動物間,馬、虎、豹、兔、雞、孔雀、鶴皆比大羊要來得好看。這是邏輯上的不通。

    就美味而言,先秦人吃狗,卜辭祭牲也有用犬。依禮,古祭肉在祭後是要分送諸侯親信的,以討吉祥。

    定期而祭的牲肉叫「胙」。據廣東人說,狗肉比羊肉好吃。一般進補美膳,少不了雞,虎、豹更是吃的補品。就「甘也」而言,比大羊味美的動物多的是,有人專愛烤羊羔,則小羊不好吃嗎?

    以我看甲骨文甘字,傳統文字學可能有誤,卜辭甘字是上有一橫,作。一般文字學家都以為是「曰」字 ,但所有卜辭中的都不作「口」解,是人名、祭名,人名中是貞卜職業世襲的名,故島邦男博士統計,各不同時期的貞人名有數十例之多,名而世襲便是官職了。故甘字甲骨文,不太可能是「曰」字,也不一定是人口之口,曰也有問題。古美術史,只龍、鳳、虎人文動物圖畫身軀有形符號,別的人文動物罕見,則便是特別的符號了,不能視為「曰」字,又以為甘字。

    上述資料以「大羊為美,美甘也」,於邏輯、於文化,都有問題。平心而說,羊,尤其大羊不是很美的動物。

    而且,「大羊為美」是一種「象形」的心理,史前、商周的美術史很少象形(寫實),春秋也不多。

    戰國的象形藝術也不是主流。真正象形寫實美術是漢,又稱「畫象紋」。《說文》的時代是畫象紋的全盛期,許君有以後論前的嫌疑,查孔子以前的文史、美術各方面,未見特別以「大羊為美」的史實。《說文》有很多古代資料,也有不少「胡說亂講」,學者「盡信書不如無書」。

    竊以為「大羊為美」是象形美術的思維,有可能是指象意美術的大羊角符號。古氏族僅次於龍、鳳是姜族,羊從女為姜,從大為美,從示為祥,全和實際大羊無關,以羊為吉羊,自五千年前至今已成東亞的民俗信仰了,和真羊無關,亦如龍鳳、牛、象、虎之人文化一般。古代中國人不拜真實的動物。


「大羊為美」是指

吉羊符號,不是真羊


    近代中國美學家論「美」的起源,為何採用《說文》美字結構?

    美字亦含「善」意,李澤厚先生說對了。羊是動物中最善良的代表。?漢字的「形音義」,在宗教、文化、美術上,吉羊符號,是神聖的標誌。附圖的神人、鳳鳥、龍才採用「大羊」角標誌,這是美字的「形」。美的「音」,古音皆念美為「米」,日、韓、部分中國方言亦念美為「米」,米音是羊叫聲。美字的「義」,是古代除龍、鳳二族外,以姜羊族(人文羊)為第三大。《尚書》的「四嶽」,也可能是姜羊族,《詩經》有「崧高惟嶽,峻極於天,惟嶽降神,生甫及申」之句,大如山、美如山岳的含義都有了。

    古美術有一奇特現象,商周不少銅器龍鳳以羊角為頭飾(角、冠)。平面圖畫花紋較多,立體龍鳳罕見羊角,但四川三星堆出土一條立體銅龍,爬蹲在柱形器上,時代是三千年前,龍身長條形如蛇,垂於柱下。大羊角龍立雕罕見,平面圖畫甚多。凡平面龍紋以祖角為主流。由於神格化的「獸面紋」雖有長虫形身軀,又有羊角,你可說此文化動物不是農龍,外行人說是饕餮,較難辯駁。

    現在四川三星堆出土這件柱形爬龍,無人反對它是龍,可是它是大羊角,還有山羊鬍子呢!立體長虫形龍,前二肢蹲立在柱頂,是商周文化第一次出現,證明祖角龍以外確有羊角龍。

    而古美術史不少鳥紋,鳥的特徵彎喙,有翅,有鳥尾,不會和別的人文動物搞混,而很多鳥有大羊角,在鳥也可稱羊角鳥冠。

    這不是奇怪的美術嗎?鳥有大羊角,於「象形」美術史而言,是不可能的,於中國上古「象意」美術史而言,則沒有什麼不可以,美術的「意義」重於形象。

    另外有一件更奇特的現象,中日戰爭期間,日本擄去的一件國寶級、天下第一銅鼓,鼓身有人神紋,人面五官、四肢,皆人形,但不是象形寫實的人,是象意的神人,二手甚長,裸體、生殖器勃起但下垂。奇特的是:

    人頭上有二枚大羊角,不是希臘酒神的真羊角,是安放在人頭的「大羊」角,更證實「大羊為美」是指吉羊符號,不是真羊。


羊角是一封神標誌


    我發現中國上古美術史,都是表意文字的美術符號拼成的造型,這是文化上第一次發現,《龍史》上都有古文字和古圖畫對照,馬悅然才說我的理論,「很有說服力」。

    戰國時代的鳥獸紋壺,是中國文化第一次出現的吉祥(羊)圖案。以吉羊角為圖案,則「大羊為美」非真羊,是人文符號化的「大羊角」,此說應可成立。

    行文至此,使人想起古本《莊子》的〈逍遙遊〉,寫「北溟為魚,其名為昆,昆之大不知其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

    「搏扶遙羊角而直上者九萬里……」

    今本《莊子》以為「羊角」是綴文而省掉了此二字 。

    小時讀啟蒙書《幼學瓊林》,有「旋風名為羊角」之句,羊角的信仰已民俗化了。


    羊角置於鳥頭,便有封為風神的可能,風、鳳甲骨文同字。人神鼓花紋人頭上有頭羊角也不可思議。

    羊角是一封神標誌應無問題。

    則大羊為美,便不是視覺經驗的真羊了。此說和中國上古美術史的形式內涵完全一致。

    上古美術史,在《龍史》中曾順便論及,敢說目前教中國美術史的教授,鮮少人真懂中國上古美術史,這一缺失,也妨礙了古今博學學者。我撰《龍史》,涉及上古美術史,希望年輕一代的學者不再蹈前人覆轍。

    馬悅然博士看我《龍史》的初稿,承蒙謬獎為中國傳統的「博學巨人並未斷絕」,坦白說我也不是什麼「博學巨人」,只是歷史上第一個冒險家,深入古美術史研究而已,其他學術,古今學者是我師。

    我批評上自漢鄭玄、下至王國維、郭沫若,也僅限上古美術史有關方面而已。當代美術史教授,關於上古部分,可以賜教,在世一天決一一作答。但流水帳式的上古美術,便沒有意義討論了。

    美的起源非視覺現實的「大羊為美」,就上古美術史環境,應作如是觀。




【2007/12/31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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