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Hacken

    這篇是舊作,寫時與二哥尚住在新店大哥家中;1999年端午節前不久,終於找到了現在的居處,一住至今。算算不過七年多一些,因為二哥找到對象成了家,而現居處不適合住家,討論結果決定將屋出售,於是我又要搬家了,只是,這次是我獨自離去,心情份外感慨複雜。

    從小到大一直在搬家,從父母帶著我們、到哥哥們帶著我,終於到這一天,無法避免的面臨獨自搬遷的命運──雖然我習慣獨居,也喜歡獨居,和家人住在一起時,泰半時間我都在自己房裏聽音樂、看書和做夢,只是不斷遷居的生活,真的令人感覺到累,就像某位朋友形容的「那樣的不踏實感,就好像腳從沒踩在地上過」。於我,便是那樣感受。那位朋友與家人同住,從未搬遷過,於是我揣想,在「現實」與「心靈」應有某部分相同相通吧,都有一株樹苗,都需落土向下紮根,才能成長、茁壯、開枝散葉,生命才能開花結果……


    
    每當有人問我:妳家住哪裡?我回答:家住台北,但老家在彰化……;若那人是問:妳是哪裡人?我則回答:彰化社頭,但生長在台北……。「家」的定義於我有時很難界定,大抵和我成長過程中不斷的搬遷有很大的關係。
   
    記憶中第一個家是在承德路上的一幢二樓公寓。當時父親在一樓經營車行,二樓是房東,而我們則睡在頂樓加蓋的小房間裡。那時候的承德路尚未拓寬,路上車子並不多,平時小孩子們都會在房子和馬路間的空地上玩跳房子、丟沙包,有時鄰居洪伯伯的帆布小貨車在時,我們便會爬上車子玩官兵捉強盜的遊戲;附近的房子都不高,印象中最高的建築物是南京西路上的陸橋。
   
    住在這裡印象最深的是「吃」。媽媽說我小時候食量很大,一餐可以吃下一條白土司,但我特別記得的是晚餐;小時候的我很好養,通常是一碗醬油拌飯、一碗糖拌飯,吃完糖拌飯後又對醬油拌飯的味道意猶未盡,於是又吃了一碗醬油拌飯、一碗糖拌飯,在幼稚園時我的個頭比其他同學高很多,或許和我當時的食量有很大的關係。除了家常便飯外,圓環的燒肉粽是哥哥們最喜歡吃的,而我獨好南京西路上賣的日本烏龍麵,其他像「滋養」的小西餅、寧夏路的路邊攤都是害人做夢流口水的「罪魁禍首」。
   
    到了小學一年級下學期時,父親收掉了車行的生意搬到長安東路,我們也跟著從日新國小轉到了長安國小。
   
    住在長安東路時,開始「聽」見聲音。因為房子後面便是鐵軌,每隔一段時間就聽見「嗚─嗚─」不久「轟隆─轟隆─」的聲音,於是知道又有火車經過了。除了定時的火車聲外,隔壁的鐵工廠也很熱鬧,超出人類耳膜所能承受的刺耳鋼鋸聲,總讓我想起魔鬼尖銳細長的指甲在玻璃上刨刮──「吱嘰──」,彷彿身披黑色長袍看不清楚臉的惡魔,正在我的背後刨磨他的鐮刀,一邊還露出尖牙詭笑。
   
    除了震耳欲聾的聲音外,河堤旁夾竹桃的香味是股奇香,你很難想像那麼柔軟削瘦的一棵樹上的幾朵花,居然可以有那麼大的魅力,每天蠱惑一個八歲小女娃等待下課後經過她的身旁去聞香,當時相信夾竹桃是桃花仙子下凡幻變而成,聞她的香氣可以讓我像她一樣美麗大方;有一回,看到一隻死貓被吊掛在樹上,父親說:那哪有什麼,妳沒聽老一輩的人說「死貓吊樹頭,死狗放水流」嘛,是嗎?我總覺得那隻貓是因為離夾竹桃太近才被香死的。
   
    不過,我還沒有機會靠近夾竹桃便又搬家了,這回一搬搬到彰化奶奶家,那是在一年級快結業的時候,二次轉學剛好都碰到寒暑假;經驗告訴我:新老師對轉學生通常都不會太嚴格,所以轉學就等於表示開學時可能不會被「追討」作業,小時候的我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寫作業,既然轉學就可以不交作業,當然高興得舉四肢贊成。
   
    奶奶家其實並不陌生,每年逢年過節或到寒暑假時,我和哥哥們都會回去渡假,尤其這回父親為了工作留在台北,說轉學其實是「放牛吃草」,我也樂於當個在庄腳生活的「台北囝仔」,理所當然的接受同學們投來欣羨的眼光,同時體驗搭火車通學、有「正當理由」遲到的新鮮樂趣;不過一年光景,我們又搬回台北,而我像混不完全的混血兒,身上染著得用菜瓜布才洗得掉的芭蕉漬,及因為長了頭蝨而被迫剪短的阿哥哥頭,換我這個「庄腳囝仔」到台北去感受那種「非我族類」的眼神。
   
    小學三年級搬回台北後,住在新生北路巷子裡的一幢三樓公寓。一樓是家雜貨店,一進公寓的紅色大木門就聞到雞蛋破掉發出的腥臭味;三樓住了一對外省母女,每次放學回到二樓的家,一開門就先聞到屬於山東大饅頭獨有的飽飽的香味,因為要上三樓的樓梯在二樓的屋子裡,幸好三樓的鄰居內向得很,否則一天內不知得問幾聲「張媽媽好!張姐姐好!」
   
    當漸漸習慣飽飽的腥臭味時,小學還沒畢業又搬到永和了。在永和總算安定了六、七年,六、七年間只轉了二所國中、三所高職,看來搬家搬成習慣,一所學校待太久反而覺得怪怪的,雖然換學校對我而言,就像把午餐的排骨便當換成雞腿飯,但是倒有一件事情是不曾間斷過,那便是聽廣播。
   
    搬到永和的頭二年我仍在台北唸書,每天搭父親的車子上下學,上學時我總在半夢半醒之間,所以沒什麼記憶;但放學後全然判若兩人,沿途在父親的車上催喊著:爸,快點啦!人家的「熱門音樂」快開始了啦!……說到這兒,我得先岔題介紹一下那隻讓所有人扭腰擺臀的外國狗……。
   
    小學六年級那年不知為什麼全世界開始流行「踢死狗」,我跟父親說:爸,現在在流行「踢死狗」耶!父親回說:「踢死狗」?講到妳們這些少年囝仔什麼都不識,死狗就要放水流,哪可以用踢的?!……死狗放水流多不衛生啊!更何況這隻可不是普通的小土狗,但我知道父親並非不識這隻比「萊西」還受歡迎的名犬,那晚他看到我把報紙上刊登的「踢死狗」的分解動作剪了下來,故意拿話糗我的。不過,他也知道我喜歡聽余光主持的「熱門音樂」並不是因為他會介紹狗,而是因為只要是西洋音樂他幾乎無所不知,這對於抱著國語課本、每晚在筆記上聽寫「逼吉思」、「格男看伯」、「三兒卡思弟」、「胡里屋賣客」……的我而言簡直像神一樣,而開明的父母對我聽余光的節目也十分支持,樂於見到我對「英文」如此熱衷;上了國中,慣用注音聽寫的我,果然英文拿得「滿江紅」,只見父親「怒髮衝冠」、母親「憑闌搖頭」,而我──唉!只有「瀟瀟雨歇、怨到深處踢死狗」。
   
    高中時,同學間盛行在半夜聽「藍青、李香聯合主持」的閩南語節目「歡樂今宵」,他們生動有趣的語調、知性感性並俱的主持風格,大大影響了我們對閩南語節目「賣膏藥」的看法,漸而改變了我們慣用國語的習慣,常有同學在學校模仿「藍伯伯」賣相機的語調,聽來竟是親切而有趣,雖然聽「藍伯伯」的節目常害我們「黑輪」,但一種坦然的真實感卻吸引著我們……只可惜熬夜聽廣播的習慣並沒讓我持續很久──那陣子、大夥兒都忙著搬家,「藍伯伯」搬去美國、而我們則搬回台北。
   
    高中畢業隔年搬回台北時,原住處樓下的雜貨店已搬到隔壁巷子裡,父親便轉租一樓,長條形的房子被切成二半,前面當公司用、後邊做住家,當時二位哥哥都已入伍,只剩弟弟妹妹還在唸書,而我,如初生之犢勇氣十足地進入了社會大學。
   
    社會大學就像「柑仔店」,裡面專賣希奇古怪的「喔巴給」〈日語:妖怪之意〉。小時候最喜歡到「柑仔店」玩「喔巴給」,那擺在木板架上密密麻麻一格一格的「喔巴給」,小小的紙洞中藏著五顏六色、各式各樣的塑膠玩具;工作就像「喔巴給」,不同的工作有不同的樂趣,尤其是可以偷學到不少別人的「把戲」;報紙上的「喔巴給」讓我重溫兒時緊張興奮的心情──得用透視般銳利的雙眼、福爾摩斯的推理精神,仔細評估、奮力伸手探向社會的寶庫……雖然──有時難免也會出現「銘謝惠顧」。
   
    「租房子」不知算不算是另一種「銘謝惠顧」?搬回新生北路的第三年,房東收回房子改建自住,於是,弟妹隨父母遷住天母,已退伍的二位哥哥搬到新店,我則租屋在南京東路,一家人分住台北盆地的最南邊和最北邊,而我是家人之間的中途站。
   
    然而,中途站畢竟不是終點站。四年前,我隨哥哥們搬回永和,當時已婚的大哥已有了第一個孩子;三年後再搬到新店時,大哥已是三個孩子的爸爸了,新店的房子顯然已不夠七個人住,於是我和二哥又開始找房子……。
       
    在尋屋看屋的過程中,我不禁想起常被問到的問題:妳家在哪裡?妳是哪裡人?其實回答問題並不是那麼困難,因為我也有屬於自己的「標準答案」;搬家,就像小時候玩的「喔巴給」,你永遠不知道隔壁住著什麼樣的鄰居、回家車子有沒有地方停、你的房子會不會漏水、附近的小偷多不多?……只要把搬家當做一種旅行,隔段時間就能訓練一下自己的適應能力,其實也挺好的……只是──至今仍不知道,表格上「永久地址」的那一欄,該怎麼填寫呢……。


 

  本文刊於 九十一年五月十七日 《台灣日報》台灣副刊

 

  選入《午後爵士》(鷹漢文化‧9210月)    

   
   
學員合集--午後爵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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