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拋掉這段感情糾葛了,他則似乎餘情未了;我話說得直:「當朋友可以,情人就免了。」他有一絲黯然,我看著難過,卻覺得這樣對他最好,一顆心是一個單人房,上一個房客如果還不搬走,下一個房客就住不進來…… 



    急步出門,在樓梯間差一點兒踩空,穩住腳步,看了看錶,十點三十分剛過,心想還好,總算這次可以趕在他來到之前等在門前;一開門,才發現他還是已經張著一臉笑迎向我。

    他接過我手裡的一件羽毛衣,吊到車上,幫我卸下揹包,裝進後車廂;我坐到駕駛座旁,一份早餐等在眼前,一看,三明治、調味乳,我嘀嘀咕咕:「我只喝鮮奶的,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答得輕鬆:「前面轉角有家7-11,再買一份就是了。」大概空服員當慣了,他四兩撥千金,把我的下床氣安撫得服服貼貼。

    這一次到太平山,他一個月前就跟我約定了;跟他出門,我任自己懶成一條賴皮狗,行程隨他安排,車子隨他開,我只負責說笑、問路和──挑剔。

    在車上,兩人漫無目的閒聊,橫在眼前的,明明是灰色建築、灰色柏油路和灰色天空,然而氣氛諧和輕鬆,巴哈清唱劇送我們到天堂。

    這一年來,他對我真是不錯。不,不是不錯,根本就是很好;然而兩人間的如許融洽,卻是許多的折衝、協調、進退之間拿捏後才得到的成果。

    一年前認識他,第一印象雖沒有電光石火的衝動,但他對待朋友的真誠、溫和,以及發自本心的善良,倒是收買了我;而且他對我很好,你來我往不用說,還尊重我天馬行空的想法,我遂決定試著與他交往;沒料到,當關係變成以情人為前提時,他罹患了戀愛症候群:

    他緊張,沒有自信,擔心外貌、擔心談吐,他害怕看見我有一絲毫類似不悅表情,以為自己做錯了什麼,急賠不是,急說對不起。而且他沒有安全感,怕我丟了一般,隨時要我電話回報,吃飯回報、開會回報,跟誰出門,更不能不回報;有一回我與客戶開會,他打幾通電話找不著,便在答錄機留下:「你太過分了喔。」語氣嚴厲,可以想見他的氣急敗壞。他也希望我能更稱頭,私底下樣樣沒問題,要跟他朋友碰面了,則一心計較我的穿著,計較我的遣詞用字,一有不妥,我看見他臉色一沉,淹埋甕底的陳年漬物一般。

    尤其,他患得患失,捕捉我的每一個表情每一個字句,作為評估兩人進展的證據,大概他覺到「付出」的翹翹板上,總是沉在他那端,兩人試著交往一星期後,我收到一封長長的傳真,翻來覆去講的是「我們分手吧」;過三天他打來電話:「你難過嗎?」我的回答避開了是或不是,他失望:「原來你不難過啊?」過兩天,又是一封長信,這一回卻說:「我們再試試好不好。」再過幾天,兩人有些磨擦,電話中他對我說:「還是當朋友好了。」好好好,都聽他的,這如果稱得上愛情,這場愛情倒像是他自己一個人在談呢,卻是隔天又來一封傳真:「我很後悔,也很難過,我不想分手了。」

    這個他一個人談的愛情,到此已經與我無關;雖然我知道,他的這些症狀正足以表現他在乎;我了解,是因為當我有了愛,有時演出也會失序。

    之後兩人不聯絡有一段時間,半年前在Funky碰面,支支吾吾搭不上腔,我是拋掉這段感情糾葛了,他則似乎餘情未了;我話說得直:「當朋友可以,情人就免了。」他有一絲黯然,我看著難過,卻覺得這樣對他最好,一顆心是一個單人房,上一個房客如果還不搬走,下一個房客就住不進來。

    可疼惜他自己一個人熬過了多少時候?

    過兩個月,有天我正在廚房下麵,接到他的電話,一聽,語調清朗正直,正是初識時模樣,我敏感察覺到我們走來走去,走回了原點,一個能夠保全兩個自我的原點、一個不會如緊繃的絲弦的原點。

    我們當回了朋友,卻因曾經深入彼此,而比一般朋友更懂對方;我們又一起吃飯、出遊,而且可以議論某個男孩,不再擔心忌妒或占有慾等愛情裡的渣滓/成分從中分化;我想,如果他是我的情人,我給他七十分,當他變成朋友時,我紅筆一揮,就慷慨地打個一百分吧。

    當然,七十分情人、一百分朋友,不只因為情人比朋友更易弄巧成拙,同時因為我們對朋友的要求遠遠比對情人低,所以客觀上雖然朋友的他不見得比情人的他更好,但因參考值降低了,反倒得到更高的分數。

    並身在太平山賞看雲嵐時,他突然轉過頭來,感動於眼前的景色似地,對我說:「我想要親你。」我還沒會過意來,他輕巧地便在我頰上啄了一下,他笑著說:「這是個友誼之吻。」

    眼前這個男人,我知道,會是我一輩子的朋友。



    王盛弘在中時的部落格 慢慢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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